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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趙禹宸才進宮門,伴著一道溫和清淡的請安聲,便看見了一位身著白綾裙,渾身素淨,只在髮間插了兩支梅花簪的細挑女人白荷一般的迎了出來,對著他福身見禮。

這便是董淑妃了。

趙禹宸的這兩位妃子,如果說蘇貴妃是豔若桃李,燦若玫瑰,那麼董淑妃就是清如白蓮,空如幽蘭。

出身文官之首的太傅董家,淑妃董淇舒雖不以容貌見長,但家教嚴謹,自幼便傳出了京城第一才女的美稱,向來是處變不驚,仙子一般不染塵埃的。對著這樣一位出塵的女子,趙禹宸也不禁直身頷首,言行盡顯帝王風範:“愛妃請起。”

董淑妃謝恩起身,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帝王,聲音輕柔且冷清:“陛下龍體無礙,當真是蒼生之幸。”

顯然,關雎宮的淑妃也多多少少的聽到了些他“突發急病”的風聲,但她卻只是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既點明瞭關懷之意,卻極有分寸、點到為止,淑妃行事,一向都是這麼恰到好處。

趙禹宸聞言不禁微微點頭,尤其是他特意留神,耳邊也並未聽到什麼其他的言語,這叫昨夜裡才從方太后的陰影裡走出來的年輕帝王心下越發妥帖,一瞬間臉色都特意溫和了幾分:“愛妃不必擔心。”

董淑妃應了一聲,便後退一步,沒有特意的溫柔殷勤,只是有禮的跟在趙禹宸身後半步,行走之間姿態嫻雅,只如一顆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花。

殿內也如其主人一般,全無任何奢靡之風,一眼瞧去,雪洞一般的冷清素淨,全無多餘的裝飾擺件,只在桌角的天青冰裂釉細頸瓶內斜插了一枝晚梅,更顯脫俗。

趙禹宸看著這一幕,就忍不住的想起了花團錦簇,堆錦藏繡的昭陽宮,便不禁誇讚道:“同居妃位,你卻是這般樸拙,到底是董家女,旁人遠不及你。”

董淑妃聞言,面上照舊毫無波瀾,仍舊是娉娉嫋嫋俯身謝恩,只說是陛下太過誇讚。

趙禹宸微微抬唇,正待再關心幾句,耳邊便又傳來了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哪裡還有什麼別人呢,不就是一個蘇、明、珠?】

說熟悉,是因為這正是面前董淇舒的聲音,說陌生,則是因為淑妃自進宮以來,就一向冷淡出塵,不貪權勢,不慕虛榮,即便再過分的事,也都是清風拂山崗一般平平靜靜,連一句高聲都無,可剛剛的這聲音卻是格外的尖酸冷厲,尤其是最後的蘇明珠,說得都已近乎咬牙切齒,彷彿只這尋尋常常的三個字,已叫她積累了天大的怨氣一般。

趙禹宸的動作猛地一滯,他看著面前出塵縹緲的淑妃,張張嘴,還未出口的讚譽之詞彷彿被什麼頂住了一般,生生的嚥了回去,只有些僵硬的在窗下榻上坐了下來。

董淇舒自然不會知道其中內情,她雖然看出了面前這位少年天子此刻的興致不高,但也只以為是因為之前的天降妖雷的事。見狀,便越發的知情解語,不提旁的,只親手從宮人手裡接過一盞白胎茶盞來送到了趙禹宸的手上,輕聲道:“這茶雖算不得頂好,卻是臣妾親手收了冬梅上的雪水沖泡而成,窖了一冬,也算別有一番滋味,陛下嚐嚐?”

趙禹宸接過,低頭啜了一口,新進的雪峰茶,再配上這梅雪水,入口清冽,回味甘甜,的確叫人精神一振,若是往常,他此刻只怕也會受這關雎宮的沾染,心下一派寧靜了吧?

可是現在……

趙禹宸靠在榻上的白澤獻瑞青緞長倚枕上,對面,是淑妃面帶期待的關懷面容,可就在這一派幽幽清靜之中,聲音尖刻的心聲卻在他的耳畔響的格外清晰——

【這樣的茶,只怕蘇明珠這輩子也都泡不出一分滋味,一介粗俗蠻女,只靠著一副皮囊,也處處壓我一頭,呵,當真可笑。】

趙禹宸的眼簾微微顫動,若非是親耳所聞,他當真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一向清淡出塵的淑妃,竟也會在背地裡對旁人這般奚落鄙夷,更是提她這般嫌棄的,還是與她自幼相識,又同為後宮姐妹的蘇明珠。

蘇明珠與董淇舒年紀相仿,其生父與祖父又是一文一武,皆為朝中首領棟樑,有那等閒人,便給她們兩個傳了個“雙姝”的名號出來。

可蘇明珠傳出的名聲只是因為容貌豔麗,而董淇舒的五官雖不出挑,但行事端方,熟禮儀,知進退,又家學淵源,素有才名,便反而更顯清貴一些。

趙禹宸至今還記得,董氏九歲之時,在母后的壽辰宴時進了一份親手所書的百壽圖,不單得了滿堂讚譽,就連父皇之後見了,都誇讚其毓秀名門,柔嘉貞靜,特命賞了筆墨紙硯,玉鉤金筐。

筆墨且罷了,可這鉤筐之物,向來是后妃參加親蠶禮時所需,再加上了這柔嘉貞靜的讚譽,賞賜一下,莫說外頭的風聲驟起,就連趙禹宸自個心下都有些猶疑了起來,只覺父皇怕不是當真看中了董家的女兒做兒媳?

董太傅身為文官之首,又是父皇最親近信賴的肱股之臣,董淇舒身為董家的嫡出長女,年節宮宴之時,他也是見過的,只不過董淇舒自小便是出了名的貞靜有禮,並不能與外男隨意閒談,加之那時的蘇明珠還並無如今的囂張跋扈,小姑娘雖難免有些驕縱之氣,卻還稱得上一句鍾靈毓秀,落落大方,又與他無話不談,相見甚歡,他無意於董家,平日便對董淇舒愈發疏遠,只是一味敬重。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直到淑妃進宮,他都與董淇舒從未深交過,但因著眾人誇讚,加上他親眼所見,便也只覺淑妃當真是一位出身名門,天性高潔的才女,與那等庸俗凡女皆不可同日而語,尤其是兩妃進宮之後,蘇氏行事日漸可憎,淑妃卻是一如既往的榮辱不驚,不爭不妒,他便更覺唯有如太傅那般的書香門第,才有可能養出這樣謫仙般的女兒來。

誰曾想,仙女私下裡也會不忿嫉妒?

【差不多了,上來吧。】

趙禹宸正出神間,耳邊便又忽的聽見了淑妃心中響起了這麼一句話。

事已至此,趙禹宸也平靜了下來似的,他聞言微微抬眼,便瞧見淑妃不易察覺的對著外頭微微抬了手,兩個梳著丫髻的綠衣宮女便遠遠的捧了盆景從簾外行過。

“且慢。”淑妃開口而出的聲音輕緩,對著宮人也並無驕厲之色:“不是叫你們要茉莉回來麼,這是什麼?”

趙禹宸配合的起身睜眼,便聽見那小宮女屈了屈膝,口齒伶俐道:“花房的管事說,新開的茉莉早已全叫蘇貴妃佔下了,一盆也不能給旁人,奴婢也去求了貴妃娘娘,可貴妃卻說,淑妃娘娘要什麼茉莉?擺白蓮花才最合適不過,只這會兒也不到開蓮花的時候,便給了這幾盆子玉雕的白蓮盆景來,說給主子擺著相襯。”

淑妃聞言停了停,這才忽然發現他醒了似的,先又在他手裡換了一盞新茶,卻又並不提起蘇氏一個字,只不急不緩的解釋道:“茉莉倒不稀罕,只是這會兒時候未到,花匠在暖房裡先養了幾盆,臣妾便想著要幾朵來,好為陛下烹一碗解鬱安神的茉莉花茶,不曾想卻不湊巧,還請陛下恕罪。”

趙禹宸聽到這後,一瞬間的心內格外的複雜,若是沒有這奇異的妖雷,聽了這話,他自然便會愈發厭惡蘇氏在宮中橫行無忌。事實上,就算此刻明知淑妃是有意,他也並不覺蘇明珠有什麼無辜,無他,實在是這樣囂張無禮的行事,的確就像是蘇氏所為!

趙禹宸轉了轉手中朝珠,面上仍舊是不動聲色的平靜與威嚴:“哪裡怪得了你,魏安,你親去花房,將茉莉給淑妃要回來。”

【本該如此!】

可聽了這話,心內還正在滿意贊同的董淑妃卻是立即連連拒絕,只說不願為了這等小事平添紛爭,之後兩人又主動提出琴聲清心,她得了一首新曲子,請陛下品鑑。

董氏總是這般,為了他,親手去存冬日的梅雪水,知他愛琴,便特意尋了古譜給他彈奏,這關雎宮便如同一汪澄淨的湖水,波瀾不驚、不爭不怨,但他每次來,卻都是處處精心,叫他格外妥帖。

罷了,趙禹宸又緩緩用了一口清冽的冷茶,心下便也為董氏找出了理由來圓全:女子善妒也是常事,更莫提蘇氏本就跋扈,淑妃不愛計較,兩人又年歲相仿,想必從小到大也受了她不少折辱,不忿之下,埋怨幾句也是有的,至於她這般心口不一……

趙禹宸看了一眼面前處處都顯得清冷淡雅的董氏,微微垂眸,便又覺淑妃這般失態,不過是因著蘇氏而吃醋,也算是為了他的恩寵,看在太傅的面子上,情有可原,他只做不知,不去計較罷了。

只不過,雖然心內這般想,但被這般算計,趙禹宸心裡到底還是存了幾分介意,此刻只淡淡點了頭,由著淑妃遠遠的在簾子彈琴,自個則遣退宮人在榻上合目躺下,自個半睡半醒的聽了半晌,倒也算是一派清靜。

雖然按著規矩,天子守孝可以以月代年,但趙禹宸當初仍舊決意要為了父皇守足三年的整數,因此他自登基來,便都是宿在乾德殿裡,這事滿宮皆知。

趙禹宸起身之後便要回宮,淑妃也只是瞭然的福身送了別,趙禹宸也未靠近多留多聽,只點點頭,便利落的起身去了。

只是,趙禹宸剛進乾德殿內,鼻端便隱隱嗅到了一股清芬的花香,他初時還未回過神,直到在案上瞧見了那三盆含苞待放的綠枝白蕊,腳步才忽的一頓:“哪來的茉莉?”

留在乾德殿的內監低頭回稟:“暖房裡新得了幾盆茉莉,說是有定神安眠之效,特地呈上來的。”

身為帝王,宮中四局十六司,有好東西自然都都會先緊著他這乾德宮,這也算常事,只是,剛剛從關雎宮裡回來的趙禹宸聞言卻是有些怔愣。

不是說,花房的茉莉,已都一盆不落的叫蘇明珠霸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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