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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沒有他的東西吃。三天,那三個新來的人輪流著受刑,好象是打給他看。飢餓,疼痛,與眼前的血肉橫飛,使他閉上眼,不出一聲。他不願死,但是死亡既來到,他也不便躲開。他始終不曉得到底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日本人為什麼偏偏勸他投降,他氣悶。可是,餓了三天之後,他的腦子更清楚了;他看清:不管日本人要幹什麼,反正他自己應當堅定!日本人說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須破著血肉去接取毒刑,日本人教他投降,他便是無罪,他破出生命保全自己的氣節。把這個看清,他覺得事情非常的簡單了,根本用不著氣悶。他給自己設了個比喻:假若你遇見一隻虎,你用不著和它講情理,而須決定你自己敢和它去爭鬥不敢!不用思索虎為什麼咬你,或不咬你,你應當設法還手打它!

他想念他的小兒子,仲石。他更想不清楚為什麼日本人始終不提起仲石來。莫非仲石並沒有作了那件光榮的事?莫非冠曉荷所報告的是另一罪行?假若他真是為仲石的事而被捕,他會毫不遲疑的承認,而安心等著死刑。是的,他的確願意保留著生命,去作些更有意義的事;可是,為了補充仲石的壯烈,他是不怕馬上就死去的。日本人,可是,不提起仲石,而勸他投降。什麼意思呢?莫非在日本人眼中,他根本就象個只會投降的人?這麼一想,他發了怒。真的,他活了五十多歲,並沒作出什麼有益於國家與社會的事。可是,消極的,他也沒作過任何對不起國家與社會的事。為什麼日本人看他象漢奸呢?嘔!嘔!他想出來了:那山水畫中的寬衣博帶的人物,只會聽琴看花的人物,不也就是對國事袖手旁觀的人麼?日本人當然喜歡他們。他們至多也不過會退隱到山林中去,“不食周粟”;他們決不會和日本人拚命!“好!好!好!”他對自己說:“不管仲石作過還是沒作過那件事,我自己應當作個和國家緊緊拴在一處的新人,去贖以前袖手旁觀國事的罪過!我不是被國事連累上,而是因為自己偷閒取懶誤了國事;我罪有應得!從今天起,我須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去保全性命,好把性命完全交給國家!”

這樣想清楚,雖然滿身都是汙垢和傷痕,他卻覺得通體透明,象一塊大的水晶。

日本人可是並不因為他是塊水晶而停止施刑;即使他是金鋼鑽,他們也要設法把他磨碎。

他挺著,挺著,不哼一聲。到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喊:“打!打!我沒的說!”他咬著牙,可是牙被敲掉。他暈死過去,他們用涼水噴他,使他再活過來。他們灌他涼水,整桶的灌,而後再教他吐出來。他們用槓子軋他的腿,甩火絨炙他的頭。他忍著挺受。他的日子過得很慢,當他清醒的時候;他的日子過得很快,當他昏迷過去的工夫。他決定不屈服,他把生命象一口唾液似的,在要啐出去的時節,又吞嚥下去。

審問他的人幾乎每次一換。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刑,問不同的話。他已不再操心去猜測到底他犯了什麼罪。他看出來:假若他肯招認,他便是犯過一切的罪,隨便承認一件,都可以教他身首分離。反之他若是決心挺下去,他便沒犯任何罪,只是因不肯誣賴自己而受刑罷了。他也看明白:日本人也不一定準知道他犯了什麼罪,可是既然把他捉來,就不便再隨便放出去;隨便打著他玩也是好的。貓不只捕鼠,有時候捉到一隻美麗無辜的小鳥,也要玩弄好大半天!

他的同屋的人,隨來隨走,他不記得一共有過多少人。他們走,是被釋放了,還是被殺害了,他也無從知道。有時候,他昏迷過去好大半天;再睜眼,屋中已經又換了人。看著他的血肉模糊的樣子,他們好象都不敢和他交談。他可是隻要還有一點力氣,便鼓舞他們,教他們記住仇恨和準備報仇。這,好似成了他還鬚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目的與使命。他已完全忘了自己,而只知道他是一個聲音;只要有一口氣,他就放出那個聲音——不是哀號與求憐,而是教大家都挺起脊骨,豎起眉毛來的訊號。

到最後,他的力氣已不能再支援他。他沒有了苦痛,也沒有了記憶;有好幾天,他死去活來的昏迷不醒。

在一天太陽已平西的時候,他甦醒過來。睜開眼,他看見一個很體面的人,站在屋中定睛看著他。他又閉上了眼。恍恍惚惚的,那個人似乎問了他一些什麼,他怎麼答對的,已經想不起來了。他可是記得那個人極溫和親熱的拉了拉他的手,他忽然清醒過來;那隻手的熱氣好象走到了他的心中。他聽見那個人說:“他們錯拿了我,一會兒我就會出去。我能救你。我在幫,我就說你也在幫,好不好?”以後的事,他又記不清了,恍惚中他好象在一本冊子上按了斗箕,答應永遠不向別人講他所受過的一切折磨與苦刑。在燈光中,他被推在一座大門外。他似醒似睡的躺在牆根。

秋風兒很涼,時時吹醒了他。他的附近很黑,沒有什麼行人,遠處有些燈光與犬吠。他忘了以前的一切,也不曉得他以後要幹什麼。他的殘餘的一點力氣,只夠使他往前爬幾步的。他拚命往前爬,不知道往哪裡去,也不管往哪裡去。手一軟,他又伏在地上。他還沒有死,只是手足都沒有力氣再動一動。象將要入睡似的,他恍忽的看見一個人——冠曉荷。

象將溺死的人,能在頃刻中看見一生的事,他極快的想起來一切。冠曉荷是這一切的頭兒。一股不知道哪裡得的力氣,使他又揚起頭來。他看清:他的身後,也就是他住過那麼多日子的地方,是北京大學。他決定往西爬,冠曉荷在西邊。他沒想起家,而只想起在西邊他能找到冠曉荷!冠曉荷把他送到獄中,冠曉荷也會領他回去。他須第一個先教冠曉荷看看他,他還沒死!

他爬,他滾,他身上流著血汗,汗把傷痕醃得極痛,可是他不停止前進;他的眼前老有個冠曉荷。冠曉荷笑著往前引領他。

他回到小羊圈,已經剩了最後的一口氣。他爬進自己的街門。他不曉得怎樣進了自己的屋子,也不認識自己的屋子。醒過來,他馬上又想起冠曉荷。傷害一個好人的,會得到永生的罪惡。他須馬上去宣佈冠曉荷的罪惡……慢慢的,他認識了人,能想起一點過去的事。他幾乎要感激冠曉荷。假若不是冠曉荷,他或者就象一條受了傷的野狗似的死在路上。當他又會笑了以後,他常常為這件事發笑——一個害人的會這麼萬想不到的救了他所要害的人!對瑞宣,金三爺,和四大媽的照應與服侍,他很感激。可是,他的思想卻沒以感激他們為出發點,而想怎樣酬答他們。只有一樁事,盤旋在他的腦海中——他要想全了自從被捕以至由獄中爬出來的整部經過。他天天想一遍。病越好一些,他就越多想起一點。不錯,其中有許多許多小塊的空白,可是,漸漸的他已把事情的經過想出個大致。漸漸的,他已能夠一想起其中的任何一事件,就馬上左右逢源的找到與它有關的情節來,好象幼時背誦《大學》《中庸》那樣,不論先生抽提哪一句,他都能立刻接答下去。這個背熟了的故事,使他不因為身體的漸次痊好,和親友們的善意深情,而忘了他所永不應忘了的事——報仇。

瑞宜屢屢的問他,他總不肯說出來,不是為他對敵人起過誓,而是為把它存在自己的心中,象儲存一件奇珍似的,不願教第二個人看見。把它嚴嚴的存在自己心中,他才能嚴密的去執行自己的復仇的計劃;書生都喜歡紙上談兵,只說而不去實行;他是書生,他知道怎樣去矯正自己。

在他入獄的經過中,他引為憾事的只有他不記得救了他的人是誰。他略略的記得一點那個人的模樣;姓名,職業,哪裡的人,他已都不記得;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詢問過。他並不想報恩;報仇比報恩更重要。雖然如此,他還是願意知道那是誰;至少他覺得應當多交一個朋友,說不定那個人還會幫助他去報仇的。

對他的妻與兒,他也常常的想起,可是並不單獨的想念他們。他把他們和他入獄的經過放在一處去想,好增加心中的仇恨。他不該入獄,他們不該死。可是,他入了獄,他們死掉。這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日本人要捉他,要殺他們。他是讀書明理的人,他應當辨明恩怨。假若他只把毒刑與殺害看成“命該如此”,他就沒法再象個人似的活著,和象個人似的去死!

想罷了入獄後的一切,他開始想將來。

對於將來,他幾乎沒有什麼可顧慮的,除了安置兒媳婦的問題。她,其實,也好安置。不過,她已有了孕;他可以忘了一切,而不輕易的忘了自己的還未出世的孫子或孫女。他可以犧牲了自己,而不能不管他的後代。他必須去報仇,可是也必須愛護他孫子。仇的另一端是愛,它們的兩端是可以折回來碰到一處,成為一個圈圈的。

“少奶奶!”他輕輕的叫。

她走進來。他看見了她半天才說:“你能走路不能啊?我要教你請你的父親去。”

她馬上答應了。她的健康已完全恢復,臉上已有了點紅色。她心中的傷痕並沒有平復,可是為了腹中的小兒,和四大媽的誠懇的勸慰,她已決定不再隨便的啼哭或暗自發愁,免得傷了胎氣。

她走後,他坐起來,閉目等候著金三爺。他切盼金三爺快快的來到,可是又後悔沒有囑咐兒媳不要走得太慌,而自己嘟囔著:“她會曉得留心的!她會!可憐的孩子!”嘟囔了幾次,他又想笑自己:這麼婆婆媽媽的怎象個要去殺敵報仇的人呢!

少奶奶去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才回來。金三爺的發光的紅腦門上冒著汗,不是走出來的,而是因為隨著女兒一步一步的蹭,急出來的。到了屋中,他嘆了口氣:“要隨著她走一天的道兒,我得急死!”

少奶奶向來不大愛說話,可是在父親跟前,就不免撒點嬌:“我還直快走呢!”

“好!好!你去歇會兒吧!”錢老人的眼中發出點和善的光來。在平日,他說不上來是喜愛她,還是不喜愛她。他彷彿只有個兒媳,而公公與兒媳之間似乎老隔著一層帳幕。現在,他覺得她是個最可憐最可敬的人。一切將都要滅亡,只有她必須活著,好再增多一條生命,一條使死者得以不死的生命。

“三爺!勞你駕,把桌子底下的酒瓶拿過來!”他微笑著說。

“剛剛好一點,又想喝酒!”金三爺對他的至親好友是不鬧客氣的。可是,他把酒瓶找到,並且找來兩個茶杯。倒了半杯酒,他看了親家一眼,“夠了吧?”

錢先生頗有點著急的樣子:“給我!我來倒!”金三爺吸了口氣,把酒倒滿了杯,遞給親家。

“你呢?”錢老人拿著酒杯問。

“我也得喝?”

錢老人點了點頭:“也得是一杯!”

金三爺只好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喝!”錢先生把杯舉起來。

“慢點喲!”金三爺不放心的說。

“沒關係!”錢先生分兩氣把酒喝乾。

亮了亮杯底,他等候著親家喝。一見親家也喝完,他叫了聲:“三爺!”而後把杯子用力的摔在牆上,摔得粉碎。“怎麼回事?”金三爺莫名其妙的問。

“從此不再飲酒!”錢先生閉了閉眼。

“那好哇!”金三爺眨巴著眼,拉了張小凳,坐在床前。

錢先生看親家坐好,他猛的由床沿上出溜下來,跪在了地上;還沒等親家想出主意,他已磕了一個頭。金三爺忙把親家拉了起來。“這是怎回事?這是怎回事?”一面說,他一面把親家扶到床沿上坐好。

“三爺,你坐下!”看金三爺坐好,錢先生繼續著說:“三爺,我求你點事!雖然我給你磕了頭,你可是能管再管,不要勉強!”

“說吧,親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金三爺掏出菸袋來,慢慢的擰煙。

“這點事可不算小!”

“先別嚇噱我!”金三爺笑了一下。

“少奶奶已有了孕。我,一個作公公的,沒法照應她。我打算——”

“教她回孃家,是不是?你說一聲就是了,這點事也值得磕頭?她是我的女兒呀!”金三爺覺得自己既聰明又慷慨。“不,還有更麻煩的地方!她無論生兒生女,你得替錢家養活著!我把兒媳和後代全交給了你!兒媳還年輕,她若不願守節,任憑她改嫁,不必跟我商議。她若是改了嫁,小孩可得留給你,你要象教養親孫子似的教養他。別的我不管,我只求你必得常常告訴他,他的祖母,父親,叔父,都是怎樣死的!三爺,這個麻煩可不小,你想一想再回答我!你答應,我們錢家歷代祖宗有靈,都要感激你;你不答應,我決不惱你!你想想看!”

金三爺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吧唧著菸袋,他楞起來。他會算計,而不會思想。女兒回家,外孫歸他養活,都作得到;家中多添兩口人還不至於教他吃累。不過,親家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想不出!為不願多發楞,他反問了句:“你自己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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