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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嗎去?回來!”韻梅象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小順兒抓住。

瑞宣跑到大門外,三號的門口沒有人,一號的門口站著那個日本老婆婆。她向瑞宣鞠躬,瑞宣本來沒有招呼過一號裡的任何人,可是今天在匆忙之間,他還了一禮。程長順在四號門外,想動而不敢動的聽著外婆的喊叫:“回來,你個王大膽!頂著槍子,上哪兒去!”見著瑞宣,長順急切的問:“怎麼啦?”

“不知道!”瑞宣往北走。

小文揣著手,嘴唇上搭拉著半根菸卷,若無其事的在六號門口立著。“好象響了兩槍?或者也許是爆竹!”他對瑞宣說,並沒拿下菸捲來。

瑞宣點了點頭,沒說什麼,還往北走。他既羨慕,又厭惡,小文的不動聲色。

七號門外站了許多人,有的說話,有的往北看。白巡長臉煞白的,由北邊跑來:“都快進去!待一會兒準挨家兒檢查!不要慌,也別大意!快進去!”說完,他打了轉身。

“怎麼回事?”大家幾乎是一致的問。

白巡長回過頭來:“我倒黴,牛宅出了事!”

“什麼事?”大家問。

白巡長沒再回答,很快的跑去。

瑞宣慢慢的往回走,口中無聲的嚼著:“牛宅!牛宅!”他猜想不到牛宅出了什麼事,可是想起錢先生前兩天的話來。錢先生不是問過他,認識不認識牛教授嗎?幹什麼這樣問呢?瑞宣想不明白。莫非牛教授要作漢奸?不能!不能!瑞宣雖然與牛教授沒有過來往,可是他很佩服教授的學問與為人。假若瑞宣也有點野心的話,便是作牛教授第二——有被國內外學者所推崇的學識,有那麼一座院子大,花草多的住宅,有簡單而舒適的生活,有許多圖書。這樣的一位學者,是不會作漢奸的。

回到家中,大家都等著他報告訊息,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過了不到一刻鐘,小羊圈已被軍警包圍住。兩株老槐樹下面,立著七八個憲兵,不準任何人出入。

祁老人把孩子們關在自己屋裡,連院中都不許他們去。無聊的,他對孩子們低聲的說:“當初啊,我喜歡咱們這所房子的地點。它僻靜。可是,誰知道呢,現而今連這裡也不怎麼都變了樣兒。今天拿人,明兒個放槍,都是怎麼回事呢?”

小妞子回答不出,只用凍紅了的胖手指鑽著鼻孔。小順兒,正和這一代的小兒女們一樣,脫口而出的回答了出來:“都是日本小鬼兒鬧的!”

祁老人知道小順兒的話無可反駁,可是他不便鼓勵小孩子們這樣仇恨日本人:“別胡說!”他低聲的說。說完,他的深藏著的小眼藏得更深了一點,好象有點對不起重孫子似的。

正在這個時節,走進來一群人,有巡警,有憲兵,有便衣,還有武裝的,小順兒深恨的,日本人。地是凍硬了的,他們的腳又用力的跺,所以呱噠呱噠的分外的響。小人物喜歡自己的響動大。兩個立在院中觀風,其餘的人散開,到各屋去檢查。

他們是剛剛由冠家來的,冠家給了他們香菸,熱茶,點心,和白蘭地酒,所以他們並沒搜檢,就被冠曉荷鞠著躬送了出來。祁家沒有任何東西供獻給他們,他們決定細細的檢查。

韻梅在廚房裡沒動。她的手有點顫,可是還相當的鎮定。她決定一聲不出,而只用她的大眼睛看著他們。她站在菜案子前面,假若他們敢動她一動,她伸手便可以抓到菜刀。

天佑太太在剛能記事的時候,就遇上八國聯軍攻陷了北平。在她的差不多象一張白紙的腦子上,侵略與暴力便給她劃上了最深的痕記。她知道怎樣鎮定。一百年的國恥使她知道怎樣忍辱,而忍辱會產生報復與雪恥。日本的侵華,發動得晚了一些。她呆呆的坐在炕沿上,看看進來的人。她沒有打出去他們的力量,可也不屑於招呼他們。

小妞子一見有人進來,便藏在了太爺爺的身後邊。小順兒看著進來的人,慢慢的把一個手指含在口中。祁老人和藹了一世,今天可是把已經來到唇邊上的客氣話截在了口中,他不能再客氣。他好象一座古老的,高大的,城樓似的,立在那裡;他阻擋不住攻城的人,但是也不怕挨受攻擊的炮火。

可是,瑞宣特別的招他們的注意。他的年紀,樣子,風度,在日本人眼中,都彷彿必然的是嫌疑犯。他們把他屋中所有的抽屜,箱子,盒子,都開啟,極細心的檢視裡邊的東西。他們沒找到什麼,於是就再翻弄一過兒,甚至於把箱子底朝上,倒出裡面的東西。瑞宣立在牆角,靜靜的看著他們。最後,那個日本人看見了牆上那張大清一統地圖。他向瑞宣點了點頭:“大清的,大大的好!”瑞宣仍舊立在那裡,沒有任何表示。日本人順手拿起韻梅自己也不大記得的一支鍍金的,鏨花的,短簪,放在袋中,然後又看了大清地圖一眼,依依不捨的走出去。

他們走後,大家都忙著收拾東西,誰都有一肚子氣,可是誰也沒說什麼。連小順兒也知道,這是受了侮辱,但是誰都沒法子去雪恥,所以只好把怨氣存在肚子裡。

一直到下午四點鐘,黃風又怒吼起來的時候,小羊圈的人們才得到出入的自由,而牛宅的事也開始在大家口中談論著。

除了牛教授受了傷,已被抬到醫院去這點事實外,大家誰也不準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牛教授向來與鄰居們沒有什麼來往,所以平日大家對他家中的事就多半出於猜測與想象;今天,猜測與想象便更加活動。大家因為不確知那是什麼事,才更要說出一點道理來,據孫七說:日本人要拉牛教授作漢奸,牛教授不肯,所以他們打了他兩槍——一槍落了空,一槍打在教授的左肩上,不致有性命的危險。孫七相當的敬重牛教授,因為他曾給教授剃過一次頭。牛教授除了教課去,很少出門。他洗澡,剃頭,都在家裡。有一天,因為下雨,他的僕人因懶得到街上去叫理髮匠,所以找了孫七去。孫七的手藝雖不高,可是牛教授只剃光頭,所以孫七滿可以交差。牛教授是不肯和社會接觸,而又並不講究吃喝與別的享受的人。只要他坐在家中,就是有人來把他的頭髮都拔了去,似乎也無所不可。在孫七看呢,教授大概就等於高官,所以牛教授才不肯和鄰居們來往。可是,他竟自給教授剃過頭,而且還和教授談了幾句話。這是一種光榮。當鋪戶中的愛體面的青年夥計埋怨他的手藝不高明的時候,他會沉住了氣回答:“我不敢說自己的手藝好,可是牛教授的頭也由我剃!”因此,他敬重牛教授。

程長順的看法和孫七的大不相同。他說:牛教授要作漢奸,被“我們”的人打了兩槍。儘管沒有打死,可是牛教授大概也不敢再惹禍了。長順兒的話不知有何根據,但是在他的心理上,他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小羊圈所有的院子,他都進去過,大家都聽過他的留聲機。只有牛宅從來沒照顧過他。他以為牛教授不單不象個鄰居,也不大象人。人,據長順想,必定要和和氣氣,有說有笑。牛教授不和大家來往,倒好象是廟殿中的一個泥菩薩,永遠不出來玩一玩。他想,這樣的人可能的作漢奸。

這兩種不同的猜想都到了瑞宣的耳中。他沒法判斷哪個更近於事實。他只覺得很難過。假若孫七猜的對,他便看到自己的危險。真的,他的學識與名望都遠不及牛教授。可是,日本人也曾捉過他呀。誰敢保險日本人不也強迫他去下水呢?是的,假若他們用手槍來威脅他,他會為了氣節,挺起胸來吃一槍彈。不過,他閉上眼,一家老小怎麼辦呢?

反過來說,假若程長順猜對了,那就更難堪。以牛教授的學問名望而甘心附逆,這個民族可就真該滅亡了!風還相當的大,很冷。瑞宣可是在屋中坐不住。揣著手,低著頭,皺著眉,他在院中來回的走。細黃沙漸漸的積在他的頭髮與眉毛上,他懶得去擦。凍紅了的鼻子上垂著一滴清水,他任憑它自己落下來,懶得去抹一抹。從失去的門環,他想象到明日生活的困苦,他看見一條繩索套在他的,與一家老幼的,脖子上,越勒越緊。從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到日本人會一個一個的強姦清白的人;或本來是清白的人,一來二去便失去堅強與廉恥,而自動的去作妓女。

可是,這一切只是空想。除非他馬上逃出北平去,他就沒法解決問題。但是,他怎麼逃呢?隨著一陣狂風,他狂吼了一聲。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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