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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天,在街道地面下迂迴曲折的通道中,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的教長以利沙·塔爾波特牧師,高提著一盞燈,走在死人之間,不時左閃右避,生怕自己碰上破敗的棺材和成堆的碎骨頭。這七拐八彎的地道雖然漆黑一團,他卻早已非常習慣了,心想現在還拿煤油燈來照路是不是多此一舉,倒是地道里那股濃烈的腐爛氣味異常刺鼻,捏緊鼻子也擋不住。他給自己打氣,終有一天,僅憑了他對上帝的信仰,就能在這地道里行走自如。

忽然,他覺得自己聽到了一聲沙沙響,便四下裡瞧了瞧,可墳墓和石柱子都好好的沒有絲毫動靜。

“莫非今夜有人還魂了?”黑暗中響起了他那憂鬱至極的嗓音。這樣的話出自一個牧師之口恐怕不大適當,不過事出有因,他剛才著實被嚇了一大跳。塔爾波特跟所有獨守終老的男人一樣,內心深處也藏有許多恐懼。一想到死亡他就總是心驚膽寒。塔爾波特緊張地調亮提燈,快步走到墓室另一頭的樓梯井——從這裡走出去,就可以重新看到溫暖的煤氣燈,而且從這裡回家要比走街道近。

“誰?”他問道,舉著燈迅速轉過身來,這一回他確信自己聽到了響動。但還是一無所見。那聲響動很重,不像是老鼠在咬齧;也很沉著,不像是頑童在街上打鬧。摩西何在?他心想。塔爾波特牧師把燒得嗡嗡響的提燈舉到眉前。他聽說過,有幾夥搗亂的傢伙,由於戰爭和領土開發而離開了家園,近來常聚集在廢棄的墓室裡。塔爾波特決計明兒上午請個警察來調查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找警察又有什麼用呢?早些天他放在家中保險箱裡的一千塊錢被盜,他也報了警,至今還沒有迴音。不用說,坎布里奇的警察根本沒拿它當一回事。惟一值得慶幸的是,坎布里奇的竊賊跟警察一樣的無能,除了那一千塊錢,保險箱裡其他的貴重物品竟然一樣也沒被偷走。

塔爾波特牧師是個有德行的人,鄰居和會眾一直對他讚不絕口。除了有那麼幾次,他或許太過熱心了。三十年前,那時他接手管理第二教堂不久,同意從德國和荷蘭招募一些人移居波士頓,並許諾在他的教區內給移民提供禮拜場所和高薪工作。如果愛爾蘭的天主教徒可以一窩蜂地湧入美國,哄幾個清教徒進來又有何妨呢?只是所謂高薪工作是修築鐵路,結果有許多人累死或病死,留下一大群孤兒寡母。塔爾波特暗暗退出了這一協議,隨後數年間又下大力氣把他參與其事的痕跡抹得乾乾淨淨。他也曾動念要退還鐵路營造商給的“諮詢費”,後來就秘而不宣了。從此以後,每當要作決定了,他就由己及人,先預想別人也像他那樣有錯不改。

塔爾波特疑慮重重,邁著沉重的步子倒退著走,不料給一個硬物絆了一跤。他爬起來呆呆站著,瞬間轉過一個念頭,以為是自己失了方向撞到牆壁上去了。多年來,塔爾波特除去握手就從未跟誰有過身體上的接觸,甚至連碰也沒碰過。不過這會兒,他感到一雙溫熱的手臂摟住了他的胸部,並奪走了他的提燈,他確信這雙手臂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這個人緊緊抓著他,充滿了憤怒和強烈的侵犯意味。

一恢復知覺,他立即意識到,有一種異樣的、不可測知的黑暗把他籠罩住了。他的呼吸裡依然帶有墓室裡的刺鼻氣味,不同的是,他覺得腮幫子上冷冰冰溼漉漉的,嘴巴里又苦又鹹,似乎流進了汗水,他還感覺到淚水從眼角溢位來,直往額頭上流。冷,冷得就像是在冰窖裡。他的身體被剝得一絲不掛,凍得不住哆嗦。然而,一股熱氣開始吞噬他麻木的身體,同時一種從未有過的難受之感升騰而起。莫非是一個噩夢?沒錯,當然是在做夢!近來他睡前常讀描寫魔鬼猛獸的無聊讀物,睡眠不安穩。不過,他怎麼爬出墓室,怎麼走進裝著桃紅色護牆板的簡樸的房子,又怎麼往洗臉盆裡倒水,他統統記不起來了。實際上,他根本就未走出地道,未出現在坎布里奇的人行道上。不知怎的,他總覺得心臟在跳動著上升,然後懸浮在他的上方怦怦地急跳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湧入了大腦。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牧師覺得他的腳伸在空中瘋狂地踢動著,從腳上傳來的灼熱他知道這不是夢:他就要死了。太奇怪了,此時此刻,他反倒一點都不覺得恐懼。他的一生都在擔驚受怕,多半已把這種情感都耗光了。他怒氣沖天,大發雷霆——事情竟然會這樣:上帝的一個信徒快要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故我,完好無損。

在彌留之際,他打著哭腔,試圖祈禱,“上帝,寬恕我的罪孽吧。”但從他唇間爆發出來的是一聲尖厲的呼號,又消失在可怕的雷鳴般的心跳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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