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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就著蠟燭的光亮,在用顯微鏡觀察昆蟲載玻片。

他彎腰透過透鏡凝視著一隻大蒼蠅,不斷調整著觀察物件。蒼蠅驚跳著、蠕動著,似乎對他這個觀察者惱怒不已。

不是。不是蒼蠅在跳。

顯微鏡的載玻片也顫抖起來。外面驟然響起一陣急暴的馬蹄聲,又猛然停了下來。霍姆斯衝到視窗一把拉開窗簾。一個穿著深藍色衣服的身材魁梧的警察向後仰著,在使盡吃奶力氣拼命拉緊韁繩,讓那匹烈性子灰斑色母馬停下來。

“是霍姆斯醫生嗎?”他從駕駛座上喊叫著,“您必須馬上跟我走。”

阿米莉亞走上前,問道:“溫德爾,這是怎麼一回事?”

霍姆斯沒有回答她的問話,氣喘吁吁地說:“米莉,送一封信到克雷吉府去,告訴他們有事情發生了,請他們在一個鐘頭後趕到街角來找我。”

天色陰暗,颳著冷颼颼的風,好像要下雨了。一輛馬車剛剛離開,另一輛疾馳而來停在剛空出來的地方。菲爾茲的四輪馬車到了。洛威爾猛然推開車廂門,連珠炮似的對霍姆斯夫人說了一通話,要她去把霍姆斯醫生給找回來。“我不曉得他上哪兒去了,真的,洛威爾先生。不過他是給警察帶走的。他讓我去克雷吉府送一封簡訊給你們,叫你們到街角會合。”

洛威爾看著馬車四周,茫然不知所措。查爾斯大街的拐角處,有兩個男孩子在分發傳單,高聲喊叫著,“傳單!傳單!請拿一份傳單。先生們,女士們。”

洛威爾將手插入便裝短上衣口袋,一股無名的恐懼緊緊攫住了他,他只覺得口乾舌燥。他從口袋裡抽出手來,手裡拿著一份傳單,這是他見到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和謝爾登在一起後在坎布里奇的商場裡別人給他的,他接過來便隨手塞在口袋。他在袖子上撫平傳單。“老天爺!”洛威爾的嘴唇顫抖著。

馬車突然在港口停了下來。一隻警用小船將霍姆斯載到了一個靜寂的海港小島,一座廢棄的城堡矗立在結實的花崗岩石上,城堡空蕩蕩的,連窗戶都沒有。走進迷宮般的堡壘後,醫生跟在警官後面從一排臉色慘白的警察前走過,穿過幾間雜亂的房間,鑽進一條冷冰冰的黑漆漆的石頭隧道,最後進入了一間挖空而成的儲藏室。

矮小的醫生絆了一下,差點兒跌倒。在儲藏室中央,在本來用來掛食鹽包或什麼袋裝儲備物的吊鉤上,懸吊著一個人,他的臉正對著他。更準確地說,那曾經是一張臉。鼻子被幹淨利索地一切為二,從鼻樑一直切割到長著鬍子的上嘴唇,兩旁的面板都交疊到一塊兒去了。一隻耳朵快要脫落似的垂懸在臉龐的一邊,垂懸的位置相當低,確切地說,將要擦到僵化成弓形的肩膀了。下巴下垂,嘴巴再也無法合攏,似乎時刻準備著講話;可是,黑色的汙血從嘴巴流出來,說話是不成的了。一道血跡從嚴重下垂的下巴筆直伸到那個人的生殖器——這個器官,惟一剩下的可以據此確認這個畸形體的性別的東西,本身也被可怕地切成兩半,切割的準確就連醫生都難以置信。肌肉,神經,血管,一一被對半切開,刀法始終保持著解剖學上的協調,沒有絲毫令人喪氣的錯亂。兩隻手軟綿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上面包紮著被血液浸透的止血帶,血肉模糊,一團黑汙。手已經不是手了。

過了一會兒,霍姆斯意識到了自己曾經見過這張被嚴重毀損的臉,再過了一會兒,從依然頑固地留存在下巴上的顯眼的酒窩,他辨認出了這個殘缺不全的遇害者。天哪!轉念間,霍姆斯覺得自己已是身心俱滅、死過一回了。

霍姆斯後退了一步,一腳踏進一團嘔吐物中,這是一個來此尋找避身處而頭一個見到這一場景的流浪漢所留下的。霍姆斯掙扎著走到近旁的椅子前跌坐下來,他的那個姿勢好像是要把所有這一切看個明白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喘息起來,沒有注意到他的腳旁有一件豔麗得叫人看了會心煩意亂的內衣,整整齊齊摺疊著放在褲子上,而地面上,散落著幾片紙。

他聽到有人叫他。原來是雷警官站在旁邊。房間裡的空氣似乎在發抖,房子裡的東西好像要翻倒了。霍姆斯掙扎著站了起來,頭暈眼花地向著雷搖頭。

醫生的哮喘發作了,那聲音聽了令人作嘔,不過這倒使他無意中站得離扭曲變形的屍體更近了。他剛剛想要離開,感覺到有一個什麼溼漉漉的東西輕輕碰觸了他的胳膊一下。感覺上是一隻手,其實呢,是一條血淋淋的包紮著止血帶的腿。霍姆斯沒有移開半步——他確信是這樣。他已經震驚得挪不動腳了。他祈禱自己是身在噩夢中,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天呀,它是活的!”偵探尖叫一聲,撒腿就往外跑,他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彷彿是被割斷了似的,因為他緊緊閉上了嘴巴,壓制胃部翻湧而上的東西,不讓它吐出來。庫爾茨局長也大喊大叫著跑得不見了。

霍姆斯回過神來,直視著詹尼森殘損的赤裸軀體上茫然無神的鼓暴的眼睛,仔細觀察慘不忍睹的四肢在空中擺動、抽搐。一剎那間,其實也就是百分之一秒的十分之一那麼短,軀體才停止不動,逐漸僵冷,永遠不再抽動了,不過霍姆斯一點都不懷疑他剛才所目睹的真實性。醫生木然站在那兒像是一具殭屍,他的小嘴巴發乾,不住抽搐,他眨動著眼睛,情不自禁地湧出了討厭的淚水,他的手指在劇烈扭動。霍姆斯醫生知道,詹尼森的身體的抽動,不是一個活物的自主動作,更不是一個有知覺的人有意做出的動作。它們是無法形容的死亡所延遲的無意識的抽搐。但即便是知道這一點也是於事無補的。

這麼冷不丁的一觸讓霍姆斯全身都冰透了,對於他是怎麼回到港口,又是怎麼坐上一輛叫做布萊克·瑪利亞的警用馬車回醫學院的,幾乎全然不知。車廂的一側停放著詹尼森的屍體。到了醫學院後,海伍德的學生自願協助霍姆斯醫生解剖屍體。在醫學院樓上一間暗室裡,他幾乎感覺不到他的手是如何拿著手術刀切入那早已被切碎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屍體。

“報應的法則應驗在我身上。”

霍姆斯猛地抬起頭來,好像聽到有孩子在喊救命似的。那位學生,扭頭往後看,早已進來了的雷、庫爾茨和另外兩個警官也轉身看。霍姆斯重又盯著詹尼森,他的嘴巴由於下巴被割裂而咧開著。

“霍姆斯醫生?”學生問道,“您沒事吧?”

他突然陷入了幻覺之中,他曾經聽過的嗓音、耳語聲、發號施令的聲音,重又在耳際迴響。霍姆斯的手抖得厲害,連一隻火雞都沒法切割,他只好請準提前離開,剩下的解剖讓海伍德的助手去做了。霍姆斯精神恍惚地離開了格羅夫大街,拐入一條小巷,慢慢讓急促的呼吸平緩下來。他聽到有人向他走來。雷跟著醫生進了衚衕。

“對不起,這會兒我說不出話。”霍姆斯說,眼睛望著地面。

“是誰殘殺了詹尼森?”

“我怎麼知道!”霍姆斯吼道。他心煩意亂,被腦海中殘缺不全的屍體弄得麻木起來。

“幫我翻譯這個,霍姆斯醫生。”雷掰開霍姆斯的手,塞給他一張信箋。

“對不起,雷警官。我們早已……”霍姆斯摸索著信箋,手猛抖個不停。

“‘因為我使這樣親近的人分開,’”雷背誦他昨晚偷聽到的話,“‘唉唉!我現在才提著我這和它在這軀幹裡的根源分開了的頭顱。這樣,報應的法則應驗在我身上。’這就是我們剛才目睹的,不是嗎?報應的法則是什麼意思,霍姆斯醫生?報應的法則?”

“沒有確切的……你怎麼知道……”霍姆斯解開真絲領結,想要喘口氣,“我什麼都不知道。”

雷接著說:“您在一首詩裡讀到過這次謀殺。您在謀殺發生前就已經見過了,而且您沒有采取行動去阻止它。”

“不!我們盡了全力。我們嘗試過。抱歉,雷警官,我不能……”

“您認識這個人嗎?”雷從口袋裡掏出印有格里豐·隆薩肖像的報紙遞給醫生,“他在警察局跳樓了。”

“行行好!”霍姆斯憋得透不過氣來,“夠啦!走開!”

霍姆斯拿起報紙,舉起有肖像的那一版,透露說:“是格里豐·隆薩。”

雷眼睛一亮,這表明他被打動了,得到了安慰。“現在幫我翻譯這份記錄,霍姆斯醫生,行嗎?記錄的是隆薩死前說的話。跟我說說那是哪種文字。”

“義大利文。托斯卡納方言。在我之前,沒有創造的東西,只有永恆的事物;而我永存。你們走進這裡的,把一切希望捐棄吧。”

“放棄一切希望。他在警告我。”雷說。

“不……我不這樣認為。從我們所掌握的他的精神狀態來看,他可能認為自己是在地獄的門上誦讀這些詞句的。”

“您早就應該告訴警方。”雷大聲道。

“假如我們那樣做,事情將會變得越發糟糕!”霍姆斯朗聲道,“你不理解——你也不可能理解,警官。只有我們才有可能找到他!我們認為我們已經找到了他——我們以為他逃跑了。警察所掌握的統統是煤渣!沒有我們,這一切根本不會停息!”

作者接待室沉重的鑲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房裡的三個人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隻黑色的靴子試探性地慢慢移了進來。進入房間關上房門後,霍姆斯覺得萬分安全,不再去想會有什麼東西危害他。他神情憔悴臉色蒼白,和朗費羅坐在同一把沙發上,對面是洛威爾和菲爾茲,他真希望點一次頭就足以回覆他們每一個人的問候。

他們等著霍姆斯開場。洛威爾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傳單,上面寫著詹尼森已然失蹤,有知情並提供線索者,獎賞數千元。“這樣看來你們早已知道了,”霍姆斯說,“詹尼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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