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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刻大夥兒在書房還爭得面紅耳赤。光憑那股拘束、緊繃的感覺,再瞧瞧班傑明爵士稍稍漲紅的臉就知道了。他背對著空空的壁爐,兩手在背後握住。藍坡見到房間正中央就是他最看不順眼的頭一號人物——律師沛恩。

“讓我告訴您該如何進行,”班傑明爵士說,“你要明理一點,坐下來,問到您的時候才做口供。沒問之前別開口。”

沛恩喉嚨裡呼嚕呼嚕地出聲。藍坡看到他後腦勺粗短的白髮。

“那你熟悉法律條文嗎?”他聲音刺耳地說。

“熟悉,”班傑明爵士說,“你可知道,我正好是個治安法庭的法官。從現在起最好聽我指揮,否則我——”

菲爾博士咳了咳,若無其事地把頭朝門的方向直點,而當桃若絲進來時又坐得老正。沛恩連忙轉身。

“啊,請進,親愛的,”他邊說邊拉開一把椅子,“坐,歇一下。班傑明爵士和我——”他朝警察局長翻了個白眼,“馬上就開始進行。”他兩手交叉抱胸,卻採取監護人的姿態,未曾離開她座椅旁。

班傑明爵士渾身不安:“桃若絲小姐,當然你明白,”他這樣開頭,“我們對於這件悲劇都感同身受。與你及你家族來往這麼久了,實在毋庸多說。”他誠摯的老臉顯得親切而飽受困擾,“我極不願在這種時刻打擾你。但如果你還經得起回答幾個問題……”

“你並不一定要回答他的問題,”沛恩說,“記得啊,親愛的。”

“你並非一定要回答,”班傑明爵士按捺著脾氣附和,“我只是想替你省下面對驗屍法庭陪審團的麻煩。”

“當然。”丫頭說。她靜靜地坐著,雙手平放大腿上,把昨晚已說過的話重新講了一遍。大夥吃過晚飯已近九點鐘。她曾試著逗逗馬汀,免得他滿腦子惦記著即將面臨的事。他卻在鬧情緒,飯畢立即回房。赫伯特在哪兒?她不清楚。她到草坪上乘涼去,坐了半個多鐘頭。接著她到辦公室稽核當天家務支出。在大廳內她遇到巴吉,跟她說遵照馬汀的要求,送一盞腳踏車燈到馬汀房間。以下的半小時至三刻鐘時光,有好幾次她差點到馬汀房間去。然而他表示過不希望受干擾。他悶悶不樂,在餐桌上脾氣又大,因此她忍著沒去。若他那副緊張的模樣沒給人看去,自己會好過一點。

大約十點四十分的樣子,她聽見他離開房間下樓來,從側門出去了。她緊跟上去,才到側門他已走上車道。她喊住他,怕他酒喝多了。他遙遙地回話,隨口喝斥了幾句什麼,她沒聽懂。他口齒不清,可步伐卻穩得很。然後她就跑去打電話到菲爾博士家,告訴大家他出發了。

沒別的了。敘述過程中,她緩慢嘶啞的聲音不曾減弱失控,眼神則集中在班傑明爵士身上,脂粉末施、豐滿粉嫩的雙唇幾乎沒太開合。話說完,她靠後坐好,眼光飄向一扇未拉上的百葉窗,看著那透進來的陽光。

“史塔伯斯小姐,”菲爾博士等了半晌說,“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我問一個問題?謝謝。巴吉跟我們說,大廳的鐘昨晚不準,但屋裡其他鐘都是對的。當你說他十點四十分離開,你指的是那大鐘所顯示的時間,還是指實際的正確時間?”

“嗄——”她呆呆地看著他,又低頭看看腕錶,對一對壁爐臺上的鐘,“呃,正確的時間!我確定。我根本沒瞧過大廳的鐘。嗯,是正確的時間。”

菲爾博士退開。丫頭稍稍蹙起眉頭注視他,明顯地對他重提這無謂的細枝末節在嘔氣。班傑明爵士在壁爐邊地毯上來回踱步。感覺得到他正卯足了勁兒,想再問某幾個問題,而博士這段插曲打消了他的決心。終於他轉身。

“史塔伯斯小姐,巴吉已告訴我們赫伯特不告而別的整個經過……”

——她側耳傾聽——

“請努力想一下!你確定他絕口未提可能要離開的事嗎——呃,我是說,他會這樣做,你完全想不出一個理由來嗎?”

“一個也沒有,”她說,又低聲補上,“班傑明爵士,你用不著這麼正式。我跟你一樣明白這話有所影射。”

“嗯,那我就直說了:驗屍陪審團的解釋可能會對赫伯特極為不利,除非他立刻現身為自己做個澄清。即使如此——明白嗎?過去赫伯特和馬汀之間有沒有任何過節?”

“從來沒有。”

“那最近呢?”

“馬汀跟我們有好久不在一起了,”她十指交錯,邊回答,“自從父親過世後一個月左右,到我們前天到南漢普頓接他下船為止。他們兩人之間從未有任何不愉快。”

班傑明爵士一臉茫然。他回頭看看菲爾博士,好像要他給一點提示,但博士什麼也沒說。

“此時,”他清清喉嚨繼續說,“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問題。這——啊——頗教人困惑,真的十分困惑。自然,我們不想讓你承受不必要的焦慮,親愛的,你若想回房的話……”

“謝了。假如不礙事的話,”丫頭說,“我比較喜歡待在這兒。這裡比較——比較——反正我想留在這兒。”

沛恩拍拍她肩頭:“接下來由我來負責,”他一面跟她說,一面帶著冷淡而不懷好意的得意表情,朝警察局長那邊點頭致意。

有人打斷——他們聽見有人在外頭玄關處,唧唧喳喳緊張地耳語著。又傳來一個聲音,突然哇哇叫道,“胡說!”尖銳的聲音活像一隻八哥,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巴吉姿態優雅地走了進來。

“爵士,”他對警察局長說,“邦朵太太帶來一名女僕,她對鐘的事有些知情。”

“進去!”八哥的嗓門高聲支使著,“小妞兒,你給我進去,對大家說清楚。事態嚴重了。喂,如果這屋裡不歡迎實話實說的人,那事態可就嚴重了。喂……啵!”邦朵太太說完,嘴邊發出一個軟木塞從瓶口拔出的聲音。

她大搖大擺,護送一位早就嚇壞了的女僕進來。邦朵太太是個有點瘦削的女人,走起路來像個水手一樣志得意滿地。蕾絲邊軟帽的帽沿低垂,一路遮到她清澈的眼睛上。她表情異常毒辣,讓藍坡看得目不轉睛。她灰灰土土的臉上,目光炯炯地看著在座每一位。不過與其說是在詛咒大家,倒不如說在默想著某一件深重的罪孽。然後她擺出一個兩眼無神的木然表情,變得有點鬥雞眼,滑稽得很。

“她來了啦,”邦朵太太說,“我看哪,事情到這個地步,喂,我們搞不好都會在睡夢中給殺頭,要不然就是給他們美國人給幹掉。還不都一樣。阿好多次我給巴吉先生講,我給他說:‘巴吉先生,我的話你記住,老惹那些鬼啊鬼的,沒什麼好下場的啦。’我早就說過,塵土做的凡人(我們全都有份啦)老是要跟那些鬼東西打交道,違反自然啦氣啊啵,又不是他們美國佬。啵!那些鬼——”

“沒錯,邦朵太太,沒錯,”警察局長敷衍她說。他轉向小女僕,只見她被邦朵太太掐著,抖得像被巫婆逮到的少女,“你知道那個鐘的事嗎?呃——”

“我叫瑪莎。我知道,真的。”

“瑪莎,跟我們講。”

“她們都愛邊嚼口香糖邊講話。該死!”邦朵太太惡狠狠地喊著,罵得她牙癢癢地,整個人都蹦了起來。

“嗄?”警察局長說,“誰啊?”

“他們會拿蛋糕砸人,”邦朵太太說,“咦!噢!啵!真該死……”

女管家對這個話題有賣關子的嫌疑。她好像不是在說鬼,而是在罵藍坡。她接著稱他們為“戴草帽的卑鄙牛仔”接下去的獨白,她一手搖晃著一把鑰匙,一手甩著瑪莎,講的含糊不清。聽眾一直分不清,她什麼時候在講她看不慣的藍坡,又什麼時候在批評地方上對鬼魂的迷信。末了她損藍坡,卻好像在述說鬼魂有個很無禮的習慣,就是他們會用吸管吸起蘇打汽水,再噴在彼此臉上。正大肆發表時,班傑明爵士下定決心打個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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