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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托爾身子前傾耐心守候在一旁,聽了這句開場白,皺起眉頭。他說:“抱歉,請問您說什麼,先生?”

“你今天早晨發現屍體的時候,窗子全是開著嗎?”

“是的,先生。”施托爾看了眾人一眼後回答。

博士摘下他的鏟形帽。其他的人都忽然恍悟過來,跟著他做。博士這個舉止只是想拿他那條俗麗的印花大手帕拭乾汗水涔涔的前額,而非對死者表示敬意。這個動作就像解除了某種魔咒,眾人這才魚貫進入房裡。

“是的,此處的水已經淹了半寸深,窗簾也全打溼……都是因為昨天那場暴風雨:風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約十一點左右,先生。”

菲爾博士似乎在自言自語:“狄賓那時為什麼不關上窗戶?為什麼要任五扇窗子敞開,讓風雨肆虐?這太反常了,太不合邏輯,太……你怎麼說?”

施托爾回想的眼神逐漸銳利起來,他雙頰輕輕鼓漲起來,有一段時間,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顧中渾然不覺。

“你說話啊,”菲爾博士沉不住氣,“十一點左右開始風雨交加。狄賓一個人在房裡。沒過多久,他的訪客到來——訪客上了樓,主人親自接待——暴風雨來襲的這段時間裡,五扇窗戶一直開著。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在想艾胥利說的話,先生。”男僕望著狄賓,—臉茫然,“我忘記了,艾胥利也不記得了,當其他的警察來跟我們說話。艾胥利——你知道,他是我們的廚子……”

“怎麼樣?”

施托爾保持鎮定,不疾不徐地說:“暴風雨來襲之後,那個美國人上樓見狄賓先生,這你都知道了,先生。我要艾胥利出去看看外面的電線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當時屋裡停電了,你也知道——”

“這些我們統統知道。”

“是的,先生。艾胥利出去後,在大雨中,看到狄賓先生和美國人在這裡聊天、開啟所有的窗戶。他說他們似乎還搖扯窗簾。”

菲爾博士眯眼看著他:“開啟所有的窗戶?搖窗簾?——這事是不是有點非同小可?”

男僕再度思考這個世界上再簡單不過的問題,絲毫不引以為怪。他面無表情地說:“先生,狄賓先生是個相當情緒化的人。”

博士說:“哦!”

曼坡漢王教此時已經恢復鎮定,以莊重沉穩的口吻發言:“我們現在要開始徹底調查,”他提議,“喔,我可以請問——莫區巡官已經採過指紋了嗎?我們在搜查的過程中是不是不可以擾亂現場的任何東西?”

“不,先生。這裡沒有指紋。”施托爾說。他望著屍體,就像是個熟知偵查工作的好手,然後盯著窗外。

“首先,”主教說,“徹底搜查現場一遍……”他挨近桌子,他兒子緊跟著他,繞到桌邊,端詳死者的臉。死者無疑是瞬間死亡。狄賓的臉上洋溢著滿意的表情,貼在記事簿上的臉朝著窗戶僵硬微笑。這張乾枯的長臉原本是能承載生活中的各種表情。雙眼半睜,前額突出,嘴唇緊皺;無框夾鼻眼鏡仍架在高挺的鼻樑上。

主教從死者手指下拉出那張紙牌。那是張會反光的白色卡紙,任何一家文具行都買得到這樣的紙張自行裁切。八枝用墨水繪製、劍身用水彩描上灰影的小寶劍,沿著一道邊緣點綴著星號的藍線排列,這道藍線的象徵意義顯然是水。主教不假思索對他兒子說:“菲爾博士可能已經知道這張牌的含意……”

菲爾博士沒有回應,逕自拉開桌几晚餐上覆蓋的白布。主教不耐煩地用手指撥弄那張紙牌,在書桌旁徘徊,凝望,開啟右手邊的抽屜。從抽屜裡拿出一把珍珠柄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口徑的左輪手槍。他嗅嗅槍管,彷如這輩子第一次接觸槍械般小心翼翼開啟彈匣。接著又把槍放舊原處,碰一聲關上抽屜。修葛從來沒看過他這種悵然若失的神情。

“兩發,”他說,“另一枚子彈找不到……”

“不,先生。”男僕得意地說,“巡官和摩根先生在搜查現場的時候准許我在場,先生。他們猜測,子彈可能是飛到窗外去了,他們搜尋過房間所有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出子彈的方向。不過,摩根先生——摩根先生指出,子彈射出窗外卻沒有觸及任何一根欄杆的狀況實在太罕見了,因為欄杆間的距離不超過半寸。這種情況很怪,先生。”施托爾誇張地說,撅起鼻翼試著將這個字說得更準確,“很奇怪,抱歉。”

“他真是個足智多謀的年輕人,”主教語氣冰冷,“但是我們要的是事實。我們要開始蒐證。”他心情沉重,光線照在他尖翹下顎上。他拍了拍背在身後的手,用催眠的眼神直注視著男僕,“你跟著狄賓先生多久了?”

“五年了,先生。從他住在這裡開始。”

“他是怎麼僱用你的?”

“透過倫敦一家仲介公司,先生,我不是本地人。”施托爾態度慎重。

“你對他的過去了解多少——他僱用你之前的生活?”

“一無所知。我今天早晨已經跟警察說過了。”

他耐性將案情的來龍去脈重述一次。狄賓先生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難以取悅,常為一些雞毛蒜皮小事跳腳,要是他的廚子那天的廚藝不合他挑剔的味覺,他便會大發雷霆。他甚愛引述布里亞·薩瓦蘭的話。(棒槌學堂注:Brillat-Savarin,1755-1826,為法國美食家及律師。撰有《美饈生理學》La physiologie du gout,1825,即一本關於烹調藝術之美的摘要式著作。)他無疑是個學識淵博之士,卻不是個紳士。施托爾以他拙劣的推論做出下列宣告:

(一)狄賓先生喝醉的時候,喜歡直呼僕人的名字,提起他的種種成就;

(二)他會說美國腔;

(三)他毫無節制,常常——據施托爾的說法是——揮霍他的財產。有一次(幾杯威士忌下肚之後)他曾說,他之所以僱用施托爾的唯一理由是,這名男僕看起來十分正派;他用艾胥利·喬治的唯一理由是,這個涵養豐富的人對世上美酒和佳餚的品味甚高。

“他當初就是這麼說的,”施托爾斷言,儘量不使他憂鬱的臉看起來滑稽。他用鼻音哼道,“‘這世界上到處都是愚蠢的人,查理,’”他對我說——我並不叫查理——‘唯有對煎蛋卷難以忘情的人,或告訴你哪裡喝得到上等葡萄酒的人,才稱得上是人上之人。’然後,他凝望眼前的半杯酒,抓起威士忌酒瓶彷佛要砸了它。”

男僕眼睛在自己的高鼻子上打轉:“但我得說句公道話,他說他無論如何都要留住艾胥利,就為了他做的湯。他做的湯實在美味極了。”施托爾不得不同意,“狄賓先生還喜歡——”

“我的好先生,”主教失去耐性,“我對狄賓先生的飲食品味一點興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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