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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出發的第一夜,一月十九日,星期五。麥克斯睡得不好。

不管外面的天氣如何惡劣,密不透風的船艙裡始終悶熱,使人頭昏腦脹。幾小時以來電風扇在黑暗中惡狠狠的呼呼作響。風扇吹出的風混合了一股噝噝作響的水氣,上下往復,令麥克斯感覺很舒服,但是他的夢境卻不那麼愉快。大約在清晨,他被某處傳來的沉重雜亂的腳步聲和喧鬧聲吵醒。他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是救生艇正在從吊臂上被放下來,在剩下的航程中,它們將待在那裡,直到某個非常時刻來臨。他又進入夢鄉,直到警鐘凌厲的聲音把他驚醒。警鐘響個不停,驅散了他的睡意。

“救生訓練,先生。”乘務員在他床邊說:“最好快一點,十一點了。”

沒顧得上刮臉,他只抹了一把,套上幾件衣服,抓起救生衣、防毒面具和一條毯子,匆匆來到餐廳。這時警鐘仍然像火警一樣響個不停。

同樣是這裡,昨晚旅客之間還充滿著陰鬱的氣息,現在卻洋溢著愉快的氣氛。約翰·拉斯洛普先生不斷跟喬治·A·胡佛先生開著玩笑,而麥克斯始終對後者印象不深。伯納上尉一絲不苟地戴著他的防毒面具,頭上扣著他那金紅兩色的帽子,看起來無所謂的樣子。伊絲黛爾·吉阿·貝出現了,她衝麥克斯會意地一笑。今天早上又有一位乘客加入了他們,三副稱其為“大夫”,他是一位胖胖的彬彬有禮的紳士,腦袋周圍一圈稀疏的金髮梳理得一絲不亂。

“女士們,先生們!”三副大聲說道,警鐘嘎然而止,使他的聲音平添了幾分力量。

“像我昨天講得那樣。”他急匆匆地講道,“如果我們遭到海上或者空中襲擊,警鐘就會響起,你們要立刻趕到這裡。當然,倒不一定要棄艦登艇。”

(“喝!”胡佛先生不無懷疑地觀望著。)

“這只是一種防範措施。如果真到了這一步,你們要跟我到甲板上來……呃,請跟我來吧。”

他們跟在他身後,攀上樓梯,來到外面。這是一個陰沉的早晨,冒著白煙的船行駛在洶湧的海面上,寒風刺骨。當他們到達A甲板時,救生艇都已經去掉了外罩,擺放就位。麥克斯被眼前的所見深深觸動,他為他們盲目的樂觀感到羞愧。

愛德華迪克號的全體船員站成兩排,個個筆直的站著,紋絲不動。穿藍色外套的大廳和甲板乘務員、穿白色夾克的客艙和餐廳乘務員、戴無邊帽的女乘務員、文員、庫管員、廚師、洗衣員……下至聽差,全都梳洗乾淨,衣冠整潔,水兵、機械師、油漆工靜候待命。每個人都穿好了救生衣,每個人都平視前方。他們似乎可以這樣一直站在逐漸帶他們沉入冰冷的海水的甲板上,直到最後一名乘客乘救生艇離開。

是乘客們自己製造了麻煩。“好了……等一下!”惱火的三副四下掃視一番。“瓦萊麗·查佛德小姐!”他喊道:“傑羅姆·肯沃爾西先生!”

沒有應答。

三副把手放在嘴邊成喇叭狀喊道:“瓦萊麗·查佛德小姐!傑羅姆·肯沃爾西先生!聽到了請回答!”

一位被派來協助他的乘務員湊近他,壓低聲音說了些什麼。

“我不管他們是不是暈船!”三副說道:“他們必須到這兒來。把他們叫出來好嗎?這可是事關生死的大事。他們必須知道該到哪裡去……老天!那個法國人又不見了!”

“呃,你說‘去’了。”拉斯洛普不無道理地指出,“伯納上尉只聽得懂幾個英語字。我跟他談過,所以知道這一點。他來自普洛旺斯,正靠著一本法英字典在讀《飄》,不過看來他連第一頁也讀不下來。他……”

“請保持安靜!”

“哦,哦,年輕人。”喬治·A·胡佛先生用撫慰的語氣說道。

“抱歉,女士們,先生們,我不得不要求你們多呆一會兒,還有進一步的介紹。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求你們無論到何處去,都必須隨身攜帶救生衣。”

“穿著嗎?”吉阿·貝夫人喊道,她相當驚詫。

“不,不必穿上。只要夾著它就行了。但是別把它丟在別的地方。”

“哦!防毒面具也要帶著嗎?”

“不必。”

“毯子呢?”

“也不用。”

“我們會有人護送嗎?”

“我沒有接到與此有關的指示,女士。或許換個角度想,畢竟你們都下去會更好些。剩下的我來處理好了。”

直到此刻,麥克斯既沒有見到查佛德小姐,也沒有見到那位據說尋歡作樂的肯沃爾西先生。不過他心裡想的不是他們,他在想伊絲黛爾·吉阿·貝。

他無法確定的是她究竟是深深的吸引了他,還是令他強烈的反感。某些舉止流露出一種傾向,另一些則表現出另一種。她的笑非常獨特,頭往後一仰,張大嘴,發出高亢刺耳的笑聲,足以刺激任何人的神經。

她每一刻鐘就能幹掉一杯杜松子酒,而且紋絲不動,只是她那優雅的談吐消失得無影無蹤,親切的談吐變得跟魚販子一樣粗俗。但是她有一雙優雅的“會說話的”眼睛,美妙的身段流露出如此明顯的性感,以至於離她越近,就越令人側目。

頭天晚上的交談是一種交鋒,一種試探,彼此巧妙的估量著對方的力量。他從她那兇悍易怒的眼神裡看出了這一點。每個眼神都顯得那麼確定,似乎在說:“我對你拿不定主意。”他倆幾乎是在一種充滿敵意的狀態下分手的。

但那是頭天晚上——海上陰鬱的第一夜。早上救生演習時她對他會意微笑的樣子讓親密的關係像條毯子一樣在他們之間展開。她可能跟他一樣認真考慮過敵對情緒了。

其實全船的人似乎都醒了過來。當麥克斯邀請那位女士午餐前到酒吧喝一杯雞尾酒時,他們發現拉斯洛普已經在那裡了。他兩腳攤開紮在壁爐前面。跟他在一起的胖胖的金髮男人毫無疑問就是雷吉納爾德·阿徹醫生,拉斯洛普已經迅速擺平了他,讓他乖乖聽著。拉斯洛普跟他們挨個打完招呼,然後堅持為每個人叫了一杯馬提尼。

“我們需要的,”他宣佈,“是更多的救生訓練,就是這樣的。那是一個美人兒。我真想知道他們最後把那兩個可惡的傢伙吊出了床沒有。”

“我想他們辦到了。”阿徹醫生微笑著說。“我走在後面,看到他們了。為大家的健康乾杯。”

阿徹醫生實在是一位處世練達的人。臉上永遠是一種半帶微笑與世無爭的寬容神情。直到所有人都講完,他才以一種決斷的態度發言。他可能比看起來的更年長。他們坐到壁爐前的皮沙發上,頭頂上點著燈,因為即使在公共房間裡也沒開啟幾扇舷窗。阿徹醫生的頭髮精心上過髮蠟,有著雙層下巴,昏黃的燈光在他眼角映出無數細紋。

“我希望,”他繼續說道,端起雞尾酒,“這會讓我覺得舒服些。昨晚我可過得夠嗆。”

“因為暈船?”拉斯洛普同情的問道。阿徹醫生微微一笑,他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深陷並且泛黃,不過這可能是燈光的影響。

“那只是部分原因。”他說道。

“部分原因?”

阿徹醫生再次露出微笑。

“是的。我很想知道是誰凌晨兩點在通道里練習飛刀。”

正如一位優雅的健談者,他期待著一種感覺並且果然得到了它。

“飛刀?!”拉斯洛普幾乎是喊了出來,以致於酒吧乘務員正在擦洗的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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