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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就是道不盡的感激,張矩忙又斟酒,笑道:“張某是寧敲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今日找王爺相商,果然找對了人,這下家中太夫人也能放心了。”說著又來佈菜,懇切道,“王爺今後就是我張家的恩人。王爺先前說,二孃對你有成見,那是小孩子家糊塗,待這件事過後,我一定讓二孃向王爺道謝,多謝今日王爺的援手。”

赫連頌含蓄地笑了笑,“留臺言重了,既然咱們之間已經商定,那我過兩日就預備起來。”

過兩日,這詞本身就充滿了變數,張矩忙道:“要快啊,王爺,萬一咱們的計劃趕不上官家的詔命,那一切就都晚了。我想著,大媒就不必了,恐怕此刻也沒人敢來擔此重責,三書六禮一切從簡,只要換了婚書,事就成了。”

赫連頌卻並不贊同,“雖說這件事是受留臺託付,卻也不能慢待了二娘子,叫人說我嗣王府不知禮數,戲也做得過於草率了。”忖了忖道,“我回去便命人預備,左不過這兩日吧,還請留臺回去稟報老太君一聲,免得我唐突登門,驚擾了老太君。”

張矩連連說好,這下子心裡的巨石終於放下了,一頓飯吃得四平八穩。等到飯罷送別了赫連頌,急忙趕回歲華園,彼時太夫人剛洗漱完畢預備就寢,見先春引了人進來,納罕地頓住了步子問:“這麼晚過來,有什麼要緊事?”

張矩道:“要緊,很要緊,兒子宴請了嗣武康王,才從外面回來,有個訊息要告知母親,等不到明日了,今日就得說明白。”

太夫人愈發疑惑了,既然他有話要回稟,便讓他坐下,自己在上首落了座,偏身問:“究竟什麼事,快說吧。”

張矩笑道:“母親昨日和我說的事,我找到解決的辦法了,只要有人趕在官家之前向肅柔下聘,官家總不好從中作梗,強逼肅柔悔婚進宮。”說著歡歡喜喜挪動了一下身子,“母親可是在愁,沒有人這時候敢出這個頭?”

太夫人蹙眉看他,“你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完嗎?偏要留半截,等著我來追問?”

張矩訕訕笑了笑,“兒子不是這個意思,兒子是說,找到了這麼個人,願意解咱們的燃眉之急,母親猜這個人是誰?”見太夫人啟唇又要數落,忙道,“這個人就是嗣武康王!”

這下子連太夫人都愣住了,“他?怎麼是他?”

張矩眉飛色舞,“兒子也不曾想到,他居然能這麼仗義。母親想,如今哪個有膽子,敢在官家碗裡搶飯吃?也只有他,心裡虧欠二弟,苦於補償無門,才在這個時候摻和進來。”

可太夫人卻猶豫起來,“他這身份,怎麼能同官家為敵呢……明著說是送到上京來求學的,其實不就是個質子嗎!”

張矩覺得母親實在是多慮了,“您有所不知,撇開官家和他的私交,更要緊的是朝廷還需倚仗赫連經緯鎮守隴右。赫連頌日後是要子承父業的,難道官家會為了一個肅柔放棄隴右,將那良馬產地拱手讓人?所以母親且寬懷吧,無論如何先過了這關,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太夫人聽罷,嘆了口氣,“那你同他說明白了嗎,待事情過去,這樁婚事就作罷。”

張矩先前覺得萬無一失,高興還來不及,被太夫人這麼一問,頓時噤住了,半晌才道:“我竟給忘了……明日,明日我再去和他商議。不過母親也無需多慮,人家就是幫咱們一個忙而已,特意再去說一遍,倒弄得堂堂嗣王,要來訛咱們家似的。”

話雖沒錯,但事關重大,太夫人道:“男女婚事不是兒戲,不能含糊著,還是說明白為好。”

張矩只好應了聲是,“今日不早了,母親安睡吧,等明日我抽空去他府裡一趟,一定把話交代清楚。”說罷行個禮,退出了歲華園。

他走之後,太夫人其實還是想不通,嗣武康王對張律雖然有愧,但這份恩情,當真用得上冒這麼大的險來報答嗎?這一晚上帶著疑慮入睡,睡得並不踏實,等第二日肅柔來園子裡請安,便把訊息轉達了她,誰知肅柔當即就否決了,毅然道:“人家縱是一片好意,我也不敢領受。祖母,這不是小事,鬧得不好不光咱們家出亂子,還要連累無辜。爹爹一輩子清清白白,不能因為一個我,往他臉上抹黑。”

太夫人也彷徨起來,“那可怎麼辦呢,難道果然要讓你進宮嗎!”

關於進宮,肅柔心裡自然是不願意的,但也不能用這麼不靠譜的辦法避險。太夫人發愁,她只好暫且安撫她,“縣主那日答應我,會求長公主替我向官家陳情的。不管結果如何,總是個希望,且等一等吧。”

太夫人遲疑,“那嗣王那裡……”

“還是請伯父婉拒了吧。”肅柔道,“這樣的大恩,咱們承受不起。”

可太夫人卻不說話了,思忖了再三方道:“昨日宴請人家的是你伯父,今日又改主意,怕在人家面上不好交待。我心裡是不願意讓你再入禁中的,昨天夜裡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夜,這件事雖然荒唐些,卻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你聽我說,今日你再去溫國公府上,看看縣主那頭有沒有什麼新訊息。倘或禁中擱置下來了,那最好,不必麻煩人家了,若是沒有,做上一場戲,也無傷大雅。”

肅柔原本是極力反對的,但見祖母這樣說,也沒有辦法,只得含糊應了。

這時眾人來請安,大家一起吃了早飯,倒也熱鬧。飯後肅柔別過眾人,往溫國公府去,素節因沒有參加金翟筵,對她前日的見聞很好奇,追著問她,有沒有合適的人家登門提親。

肅柔今日教她做四時清味香,站在桌前拿戥子稱量丁香,垂著眼道:“我祖母有個閨中好友,願意為她孫子說合,不過要等半個月後再來登門。”

素節聽了悵惘,“要等半個月啊,半個月後還不知是怎樣光景呢。”

肅柔笑了笑,沒把赫連頌願意救急的事告訴她,總覺得說不出口,雖然她早就這樣提議過。略頓了會兒,試探著問她:“長公主殿下這兩日可曾入禁中?”

素節搖了搖頭,“昨日孫相公家夫人做壽,我阿孃上宰相府拜壽去了,暫且沒得閒。”心裡當然知道肅柔的意思,見她眉眼黯然,便來安慰她,“阿姐彆著急,我阿孃這兩日會進宮的,到時候自然把阿姐的意思轉達官家。”

肅柔點了點頭,重新撐起一個笑容來,“我這幾日因這件事心煩,在縣主面前失態了。”

“哪裡。”素節攬過石臼道,“阿姐已經很沉得住氣了,要是換了我,只怕早像個沒頭的蒼蠅了。”

兩個人說笑著,將丁香、乳香、零陵香等倒在一處研磨,素節平時是個靜不下心的,哪裡有那分沉穩,坐在亭子裡杵這些東西,但就如母親說的那樣,和一個人走得近了,自然會沾染她身上的氣息。這位女師有強大的,令人平靜的能力,你在她面前心浮氣躁,不必她說,你自己就自慚形穢起來。

她襻住袖子,捏著木匙往香粉裡新增蜂蜜,因天氣漸熱,那細膩的面板出了一點汗,愈發顯得乾淨通透。素節歪著頭看了她半晌,細聲道:“阿姐,我明日想與葉公子商談,可我心裡沒底,你能陪我一道去麼?”見她回眼望過來,又擔心她不答應,忙又添了句,“你不必出面,讓在一旁聽我們說話,替我參詳參詳就好。”

肅柔想了想道好,人家信她才有求於她,要是一口回絕了,就顯得自己太無情了。

素節很高興,探過胳膊來摟她,“阿姐最好……”話沒說完,語調卻慢下來,然後倉促地搖了她一下。

肅柔起先沒察覺,被她這一搖,方問“怎麼了”。見她兩眼直勾勾地,便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這一望不要緊,才發現對面的廊廡上站著個穿天水碧圓領袍的人,還是一貫淡漠的姿態,那雙眼彷彿穿透了千山萬水似的望過來。肅柔心下一驚,忙拉了素節到亭外見禮,心頭只管惆悵起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官家到底還是露面了。

袍角翩然,到了面前,官家說免禮吧,聲線依舊淡淡地,不帶任何情緒。

肅柔和素節直起身來,素節平常那樣活潑的性子,見了官家也只有老老實實,心裡期盼著救兵出現,不住往官家身後張望,“官家駕臨,我阿孃沒來迎接麼?”

官家的目光從肅柔臉上劃過,嘴裡曼應了一聲,“你阿孃讓你去花廳,有話要吩咐。”

這分明就是打發啊,大家心下都瞭然。素節看了肅柔一眼,也不好說旁的,福身道是,帶著貼身的女使離開了。

肅柔的心境,倏忽回到了禁中時候,那種深植於內心的窒息感又漫溢上來,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明白自己懼怕的,並非是那個讓人不得自由的環境,而是眼前這個人。這世上人分千萬種,有的人令人愉悅,有的人令人壓抑,而官家其人,恰好是後者。

當然官家並不瞭解她的感受,語調平淡一如往常,“你出宮,我並不知情。”

肅柔道是,“鄭娘子憐妾年幼入宮,不能與家人團聚,特放了恩典讓妾歸家。這是鄭娘子慈悲,更是官家皇恩浩蕩,妾在家中,無一日不感念官家,遙遙向禁中祝禱,求神佛保佑我主萬年吉昌。”

所以她是聰明人,短短几句話就把自己的想法說清了。能夠出宮歸家,對上感恩戴德,如果現在再讓她重回禁中,她的這份感激之情必定蕩然無存,官家為了保住自己的仁慈面貌,也不能逼她進宮。

可是這樣的盤算,並不能讓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知難而退,他說:“我傳內侍省的官員查閱卷宗,發現你八歲入禁中,今年正滿十年。十年在禁中侍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況且你父親升祔太廟,是朝廷有功之臣,前幾日言官將我數落了一頓,說我有負張侍中,刻意慢待功臣之後。”

這話說得肅柔隱隱起了冷汗,心道言官果真是百姓喉舌,國之棟樑,連官家都敢直言指責。雖然本意不壞,但有時候這種一廂情願的正義,反而會給人帶來煩惱。主要是處境不一樣了,如果她還在禁中,順便封個郡君、美人之類的,至少保她不再伺候人,也挺好。但她如今已經出宮了,再來追究這些,無異於重新把她投入火坑,因為對她來說宮外的自在,遠比在禁中“活著”強。

但真話傷人,得學會拐彎,於是定住心神,掖著手道:“妾在禁中受了多年教化,是官家與聖人的體恤,並沒有受慢待一說。家父當年為江山社稷鞠躬盡瘁,妾雖為女子,也有報效官家之心。如今官家隆恩,放妾歸家得享骨肉天倫,是官家對張家一門的恩典。至於言官的諫言,妾是不敢苟同的,也請官家寬懷,切勿放在心上。”

官家聽她字字句句都是冠冕堂皇的託詞,唇角不由輕輕牽動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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