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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駿:撐最漫長的那一夜#你有過在深夜街頭獨行的經歷嗎?你有過在黑夜裡做過的最瘋狂的事嗎?你有過在後半夜哭成狗的時刻嗎?你有過在午夜計程車上聽說過最詭譎的故事嗎?你有過在……請告訴我——你所經歷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這是我在七月發的一條微博,不久冒出上千條評論。粗略統計,將近一半是失戀:男友或老公劈腿,女友提出分手,異地戀無疾而終,表白失敗……一百條說到親人離世,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似乎沒有看到兄弟姐妹,因為我們這一代多為獨生子女。此外是各種意外事件,高速公路車禍、汶川地震被困廢墟一夜。有人提到好友死於去年馬航空難(我的粉多災多難)。有的看似無關痛癢,分為畢業狂歡、打工奇遇、旅途長夜、靈異體驗等等,對當事人而言卻是畢生難忘。許多人提到生孩子的疼痛,特別是麻藥過去醒來後的一夜。我不是女人,但對此確信無疑。有人說,自己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平淡淡,沒有經歷過最漫長的那一夜。但你錯了,每個人出生時,媽媽都會經歷最漫

長的那一夜,不是嗎?

我們都來自最漫長的那一夜。

以上,是記憶。默默看完所有評論,也許能治癒你三分之一的不開心。這是我開微博至今,底下評論價值最高的一條,沒有之一。

其中,有一條一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你們生起篝火.一群人吃著海鮮燒烤傻笑,輪流唱張雨生還有張國榮的歌。時光一晃,兩個歌手都已不在人世.而我還活著。她呢?最漫長的那一夜,我終究是錯過了。好遺憾啊。你好蔡駿,我是左葉。

左葉,我記得他。中學時候,他整張臉爬滿青春痘,接近毀容的程度,被起了個綽號“遊坦之”。看過《天龍八部》的秒懂。

“遊坦之,現在哪裡?”我給左葉的微博發了一條私信。

只隔一夜,我收到他的回覆,並約我見面。

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吧,左葉襯衫領帶打扮。青春痘早褪了,只留幾個淡淡痘疤。多年未見,他已是高階工程師,任職於一家可穿戴智慧裝置公司,剛被谷歌用十九億美元收購——使得谷歌股價上漲了3.8%.

沒來得及敘舊,左葉邀我去體驗新研發的一款產品。我表示不感興趣,我不是電子產品愛好者,也不是果粉之類的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小白鼠的實驗品。

左葉露出IT男標準的微笑,很有喬布斯遺像裡那種感覺,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教新產品的名字叫——“宛如昨日”。

我低聲複述一遍,聲音在喉嚨裡滾動著,擠壓出大提琴般的低音,“宛如昨日”——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對我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

“為什麼選我?”

“因為最漫長的那一夜,你帶著千千萬萬人進入了回憶。”左葉說。

2

回憶,還有宛如昨日,與其說是老同學左葉,不如說是這些詞彙,帶著我前往地圖上也找不到的X區。

既然地圖上都找不到,我就不復述怎麼走了。總之,那鬼地方距離大海不遠,空氣中有灘塗的鹹味。如大海與墓地間的荒村。矗立著孤零零幾幢建築,沒有盡頭的天際線下,像科幻片拍攝基地。

研發中心開著超強冷氣,彷彿深秋。人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包括掛著胸卡的高階工程師左葉。穿T恤的我凍出了鼻涕。

一間沒有窗戶的實驗室,除了牆壁就是電腦屏。我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如受審的犯人。左葉為我戴上裝置,像谷歌眼鏡式的茶色墨鏡。還有一套耳機,戴上聽不到其他聲音。裝置有USB充電口,可隨身攜帶。他的手掌壓在我的肩頭,墨鏡變成黑屏,剝奪了視覺和聽覺。

“你還在嗎?”

我呼喊左葉,沒有迴音。剛想摘下墨鏡,耳機裡傳來他的聲音:“請不要有任何動作,也不必說話,更不要試圖摘下裝置,你的眼前會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進行思考即可。”

半分鐘後,黑屏上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憶哪一夜?

我習慣性動手指要打鍵盤,才想起左葉的關照,什麼都不用做,只用腦子想就可以了。

最想回憶哪一夜?

天哪,這是我問別人的問題,可是我自己竟然沒有真正思考過。

耳機裡又響起左葉的聲音:“聽著,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閉上

眼睛,盡情回憶。”

簡直是抑鬱症的催眠治療!尋找回憶的起點。

回憶……回憶……回憶……

深藍色方塊,月牙兒近在眼前,幽暗的小閣樓樓頂,小窗突兀。腳尖踮在床頭,手扒木頭窗臺,輕輕推開玻璃窗,小臉兒邊上,層層疊疊的瓦片,長著青草。月光下的野貓,貓眼黃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馳而過。蒼穹居然乾淨。月光隱去,繁星熠熠,蟬鳴此起彼伏。才發現自己雙手好小,胳膊也細細的。發出聲音,變成小孩子的童聲,帶一點點奶味。開燈,鏡子裡是張小男孩的臉。反覆提醒自己,這只是回憶,一次新產品的實驗,並非回到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他在均勻地呼吸,頭髮白了,臉上有皺紋——他不是早在墳墓裡了嗎?這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輕輕喚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釋什麼,徒勞,外公抱我下閣樓,外婆已做好早飯。天哪,我看著他倆,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來痰盂罐,讓我往裡頭尿尿。一天過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著窗外的屋簷。黑白電視機,正在播《聰明的一休》。小和尚看著白布小人,響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薩瑪……又一天,爸爸騎腳踏車送我去幼兒園,他還那麼年輕,我在腳踏車後座上.仰著脖子看最高的樓,不過五六層罷了。我很快讀小學了。老師的臉,同學們的聲音,原本早就忘光了,對啊對啊,但只 要再回到面前,百分之百確信無疑。這是我的記憶。小學三年級,外婆給我做完早飯的那天,她因為腦溢血昏迷,不久離開人世。就是那個清晨,被我徹底遺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在眼前。那時十歲的我,哪裡知道是與外婆的最後一面啊。後來我許多次夢到過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麼。

當我號啕大哭,有人為我摘下墨鏡和耳機。我像個小學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倒在左葉面前。他把我拽起來,漂亮的女職員帶我離開,送來一杯熱飲料。左葉問我感覺怎麼樣?

“宛如昨日。”

除了這四個字,我想象不出其他更貼切的回答。不但視覺,還有聲音,連味覺和嗅覺的記憶都是準確的,栩栩如生。比如外婆做的陽春麵的味道,我最愛吃漂浮在麵湯上的蔥末,因為外婆說吃蔥的孩子聰明。

這不是虛擬現實,而是真的發生過,只是隨著時間流轉,像刷在牆上的字,漸漸褪色淡去,又被新的文字塗抹掩蓋。但那些字存在過,如假包換,哪怕被自己遺忘。

對,就像重返童年,重返早已被拆掉的老宅子,看小時候的照片和錄影帶,宛如昨日。

左葉毫無表情,託了託滑下鼻樑的眼鏡。雖然不見粉刺,我仍然回想起“遊坦之”。他用了一個鐘頭,解釋這套可穿戴裝備“宛如昨日”——歸根結底,就是所有記憶,不管多久遠,只要有過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後忘,也在大腦皮層裡有過對映。比如你坐地鐵,車廂裡幾百個人,除非有美女或帥哥在面前,否則你連一張臉都記不住。但實際上在記憶中,已存留這些影像,你的眼睛就是監控探頭。只不過儲存器容量有限,只能抓取最容易記住的,其餘的就被掃入記憶的垃圾箱——但這個垃圾箱始終在你腦中,永遠沒被倒掉過,就是所謂的深層記憶。

“宛如昨日”可立即找到你的深層記憶,把被遺忘的昨日喚醒,如同老電影重新放映,無論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左葉和他的團隊,已為此開發七年,分別在美國與中國註冊專利。谷歌以十九億美金併購後,他套現了幾億人民幣。

我未作評價,告別時說:“很感激今天的體驗,多年來一直想重溫外婆走的那天,記憶卻是空白。但我不會再回來的。就算這款產品投放市場,我祝你們大賣,卻不會購買。”

左葉嘴角掛著不可捉摸的微笑。

但沒過一禮拜,我又開了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來到左葉面前,祈求再給我一次體驗的機會。

戴上“宛如昨日”,左葉讓我放輕鬆些。這套系統完全根據大腦思維控制,回憶可以更加跳躍。我閉上眼睛,世界變成一張黑色的網,佈滿一個個數字。每個數字都是四位數,不,全都是年份。

我選擇了一九九五年,你們懂的。《謀殺似水年華》中,十三歲的秋收被警察老田帶去虹口體育場,差點抓住兇手。那一年,我也在虹口。第一場比賽,我看到了。眼裡滿是二十年前的人影,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喇叭聲與歡呼聲。我才十來歲,大概是看臺上年齡最小的。一九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甲A聯賽上海申花第一場,對手是延邊現代。我買了最便宜的學生套票,位子在球門後面,只能看到半邊。下半場,第五十六分鐘,范志毅進了第一個球,歡聲雷動。十分鐘後,對方扳平,最終比分l比l。我隨著洶湧的人潮散場,回家的公交車上,聽一群球迷聊起英超金靴阿蘭·希勒。

二○○八年,那年的二月有二十九天。中國發生許多大事。雪災、大地震,洪水、奧運會。過年前,我去了趟尼泊爾。有一夜在博卡拉,費瓦湖畔,住在山頂的酒店。海拔兩千多米,四周全是懸崖絕壁,只有條小路通達山巔。獨自走人酒店花園,空氣寒冷,極目遠眺,黑夜清澈,層層疊疊的山巒,月光下各自陡峭。走到花園邊上,扶著欄杆俯瞰,一步之遙,萬丈深淵,稍不慎就粉身碎骨。近處有瀑布轟鳴,忽遠忽近,山谷佈滿水汽,濃霧繚繞。環繞酒店外圍,盡是絕險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獨綻開,自生自滅,管它誰人來嗅?那一夜,我用前臺的固定電話,跟某人打了兩個鐘頭國際長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現金。二○一五年,尼泊爾大地震。而我去過的很多地方,至今還保留著照片的古蹟,已是一片廢墟瓦礫。

走出實驗室,我狂奔到外邊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氣,才像溺水的人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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