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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大學的數學系一向是好名在外的,曾經有數學家搖籃之稱。據說,15年前,C 市文藝界的一位大紅人在沿海受到某些地域上的奚落時,曾語出驚人,說:

“我們C 市再落魄嘛,起碼還有一所了不起的N 大學,即使N 大學也落魄了,起碼還有一個數學系,那是世界頂尖級的,難道你們也奚落得了?”

說的是玩笑,但道出的是N 大學數學系的一份至尊的名望!

如果你想成為數學家,你已經進了最好的大門;如果你不想成為數學家,你無須跨進這大門。因為你已有的數學知識已經夠你一輩子用的啦!

也許,再沒有人比小黎黎更早又更多地洞察到埋藏在金珍木訥表面下的少見而迷人的數學天分,因而也再沒有人比小黎黎更早地對金珍寄予將來當個數學家的希望和信念。不用說,筆記本上的贈言就是說明這一切的一份有力證詞。小黎黎相信,以後將會不斷有人加入到他的行列,看到金珍與一個數學家之間難得的天緣。但同時他又想到,暫時恐怕還不行,起碼得過上一段時間,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那時隨著學業的不斷深入,金珍神秘的數學光芒才會逐漸地閃爍出來。

不過,事實證明,小黎黎是太保守了一些,外籍教授林。希伊斯僅僅上完兩週課就驚驚喜喜地加入了他的行列。希伊斯這樣對他說:

“看來你們N 大學又要出一個數學家了,而且可能是個大數學家,起碼是你們N 大學出去的人中最大的。”

他說的就是金珍。

林。希伊斯是20世紀的同齡人,1901年降生於波蘭一門顯赫的貴族世家,母親是個猶太人,給他遺傳了一張十二分猶太人的面孔,削尖的腦門,鷹鉤的鼻子,捲曲的發須。有人說,他的腦水也是猶太人的,記憶力驚人,有蛇信子一樣靈敏的頭腦,智商在常人的幾倍之上。4 歲時,希伊斯開始對鬥智遊戲如醉如痴,幾乎精通世上有的所有棋術,到6 歲時,他周圍已無人敢跟他下任何棋種。在棋盤上見過希伊斯的人都說:一個百年不遇的天才又在神秘的猶太人中誕生了!

14歲那年,小希伊斯隨父母親一同出席某名門的一次婚宴,宴會上還有當時世界著名的數學家斯恩羅德一家人。兩家人不期而遇,後者時任劍橋大學數學研究會會長,也是眾所周知的國際象棋大師。老希伊斯對數學家說,他很希望自己兒子能夠去劍橋讀書,數學家不乏傲慢地回答他:有兩種途徑,一是參加他們劍橋每年一度的入學統考,二是參加英國皇家數理學會舉行的兩年一次的牛頓數學或物理競賽(單年為數學,雙年為物理),優勝者前五名可免試並免費入劍橋。

少年的希伊斯插嘴說:聽說您是業餘第一的國際象棋大師,我建議我們比試一下,如果我贏了,是不是同樣也可以免試?數學家警告他說:我願意奉陪,但要說明一點,既然你為自己制訂了一個巨大的正值——即是我的負值,我同樣要為自己制訂一個巨大的正值——即是你的負值,這樣遊戲才是公平的,否則我難以奉陪。

小希伊斯說:那請您制訂我的負值。數學家說:如果你輸了,以後就不準上我們劍橋。以為這樣會把小希伊斯嚇住,其實真正嚇住的只是老希伊斯,小希伊斯只是被老希伊斯不休的勸說弄得有些猶猶豫豫的,但最後他還是堅定地說——

行!

兩人在眾目睽睽下襬棋對弈,不過半個小時,數學家從棋盤前站起來,笑著對老希伊斯說:明年你就把兒子送來劍橋吧。

老希伊斯說:棋還沒有下完呢。

數學家說:難道你懷疑我的鑑賞力?回頭又問小希伊斯,你覺得你會贏我嗎?

小伊斯說:現在我只剩下三分的勝機,你已有七分。

數學家說:現在的局勢的確如此,但你能看到這點,說明這個局勢少說還有六至七成變異的可能,你很不錯,以後來劍橋跟我下棋吧。

10年後,年僅24歲的希伊斯的名字出現在了由奧地利《數學報》列出的世界數學界最耀眼的新星名單中,第二年他又一舉奪得國際數學界的最高獎:菲爾茲獎。這項一向被譽為數學界諾貝爾獎的數學大獎,其實比諾貝爾獎還機會難得,因為諾貝爾獎是每年頒一次,而菲爾茲獎四年才有一次。

希伊斯在劍橋的同窗中,有一位來自奧地利皇族的女子,她瘋狂地愛上了身邊這位年輕的菲爾茲獎得主,但後者對此似乎有些無動於衷。有一天,皇家女子的父親突然出現在希伊斯面前,他當然是不可能來替女兒求婚的,他只是向年輕人說起自己一直想為振興奧地利科學事業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問年輕人願不願意幫助他來實現這個願望。希伊斯問怎麼個幫助法,他說:我負責出資,你負責攬人,我們來辦個科研機構什麼的。希伊斯問:你能出多少資?後者說:你要多少就有多少。希伊斯猶豫了兩個星期,並用純數學的方式對自己的前程未來進行了科學而精確的博弈演算,結果是去奧地利的他比留在劍橋或以其餘任何形式存在的他都略有勝數。

就這樣,他去了奧地利。

很多人都以為,他這一去奧國會同時滿足兩個人的願望,一個是有錢的父親,另一個是愛他的女兒。或者說,這個幸運的年輕人在奧地利既將贏得立業的榮譽,又將得到成家的溫馨。但希伊斯最後得到的只是立業一件事,他用花不完的錢創辦起一所奧地利高等數學研究院,把當時不少有才華的數學家雲集到他麾下,並在這些數學家中替那個渴望嫁給他的皇家女子物色了一個他的替代者。為此,有傳言說他是個同性戀者,而他的某些做派似乎也證明了傳言的真實性,比如他收羅的人才中沒有一個女性,甚至連辦公室的文員也是男的。還有,在奧地利的新聞媒體中,有關他的報道總是由男記者採寫,而造訪他的女記者其實比男記者還要多,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總是空手而歸,也許確實是他秘密的情結在作怪吧。

「容先生訪談實錄」

應該是1938年春天,希伊斯來N 大學做訪問學者,不排除有招兵買馬的企圖。

但誰也沒想到,世界就在這幾天裡發生了驚人變化,幾天後他在廣播上聽到希特勒出兵奧地利的訊息,只好暫時羈留在N 大學,想等戰事明朗後再返回。等到的卻是朋友從美國寄出的信,告訴他歐洲的歷史正在發生可怕的變化,奧地利、捷克、匈牙利、波蘭等國家都掛滿了德國納粹旗,那裡的猶太人已紛紛出走,沒有出走的都被送進了集中營。他一下變得無路可走,於是就在N 大學留下來,一邊在數學系當教授,一邊伺機去美國。但其間他個人的情感(也許是身體)出現了神秘又奇怪的變化,幾乎在一夜間,開始對校園裡的姑娘們湧現出陌生又濃厚的興趣。這是從沒有過的。他像一棵特別的果樹,在不同的地域開出了不同的花,結出了奇怪的果。就這樣,去美國的念頭被突如其來的談情說愛的熱情所取代,兩年後,40歲的他和物理系一位比他小14歲的女教師結為伉儷,去美國的計劃再次被耽擱下來,而且這一擱就是10年。

數學界的人都注意到,自希伊斯落居N 大學後,他最大的變化就是越來越像一個稱職的男人,卻越來越不像一個有作為的數學家。也許他以前的蓋世才華正是因為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男人造就的,當成為稱職的男人後,那些神秘才華也離他而去了。至於到底是他自己趕走的,還是上帝要走的,這恐怕連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沒有一個數學家不知道,在來N 大學之前,他曾經寫出27篇具有世界級影響的數學論文,但之後再沒有寫出過一篇,兒女倒是生了一個又一個。他以前的才華似乎在女人的懷抱裡都煙消雲散了,融化了,化成了一個個可愛的洋娃娃。

他的事情似乎讓西方人更加相信東方是神秘的,把一個神奇的人神奇地改變了,改頭換面了,卻說不出道理,也看不見改換變異的過程,只有不斷重複、加強的結果。

當然,即便是過去的才智已流失於女人的胸懷,但站在講臺上,希伊斯依然是超凡脫俗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越來越不像一個有作為的數學家,所以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稱職而敬業的大教授。希伊斯前後在N 大學數學系從教11年,毫無疑問,能夠做他的學生真是莫大的榮幸,也是造就一番事業的最好開始。說真的,現在國際上最有影響的幾位從N 大學出去的學者,多半是他在職的11年間教授過的學生。不過,做他的學生也不是那麼好做的,首先你得會英語(他後來拒絕說德語),其次他不准你在課堂上做筆記,再次他講問題經常只講一半,有時候還故意講錯,講錯了也不更正,起碼當時不更正,哪天想起了就更正,不想起就算了。他的這一套,幾乎是有些野蠻的一套,讓不少智力平平的學生不得不中途輟學,有的則改學其他了。他的教學觀只有一句話:一個錯誤的想法比一個完美的考分更正確。說到底,他貫徹的那套教育方法,就是要你轉動腦筋,開掘你的想像力、創造力。每個新學年,面對每一位新生,他總是這樣中英文夾雜地開始上他的第一堂課——

我是野獸,不是馴獸師,我的目的就是要追著你們在山坡上奪命地跑,你跑得快,我追得快,你跑得慢,我追得慢,反正你得跑,不能停,勇敢地跑。什麼時候你停下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就解除了。什麼時候你跑進森林裡了,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們的關係也解除了。但前者是我解除你,後者是你解除我,現在我們跑吧,看最後是誰解除誰。

要解除他當然是很難的,但容易起來又是很容易的,每個學期開始,第一堂課,第一件事,希伊斯總是會在黑板的右上角寫下一道刁鑽的難題,什麼時候誰把題目解了,他本學期就等於滿分過關了,以後可以來上課,也可以不來,隨你的便。也就是說,這學期你等於把他解除了。與此同時,他又會在黑板的老地方重新寫下一道難題,等第二人來解答。如果一個人累計三次解答了他佈置的難題,他會單獨給你出一道難題,這道題事實上就是你的畢業論文,如果又被你圓滿解答掉,不管是什麼時候,哪怕開學才幾天,你都等於滿分畢業了,也就是把他本科的教職解除了。不過,快10年了,有此榮幸的人根本就沒有過,能偶爾解答一兩題的也是寥若晨星!

現在金珍出現在希伊斯的課堂上,因為個子小(才16歲),他坐在第一排,比誰都更能仔細地注意到希伊斯特有的淺藍色眼睛裡射出的銳利又狡黠的目光。

希伊斯身材高大,站在講臺上更顯得高大,目光總是落在後排的位置上,金珍接受的只是他慷慨激越時飛濺的口沫和大聲說話吐出的氣流。帶著飽滿的情緒講解抽象枯燥的數學符號,時而振臂高呼,時而漫步淺吟,這就是站在講臺上的希伊斯,像個詩人,也許是將軍。上完課,他總是二話不說,拔腿就走。這一次,在希伊斯一貫地拔腿而走時,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前排一個瘦小的身影上,他正埋著頭在紙上演算著什麼,樣子有些痴醉,好像在考場上。兩天後,希伊斯來上第二堂課,一站上講臺就問大家:

“誰叫金珍,請舉一下手。”

希伊斯看到舉手的人就是上堂課他離開時注意到的前排的那個小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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