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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您可能把我送去了我不該去的地方。”

話說得很輕,卻是擲地有聲,把在場的人,小黎黎,老夫人,容先生,都驚異得無言以對。

小黎黎問:“怎麼回事?”

他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在我想對你們說的都是不能說的。”

把幾對已經吃緊的目光又收緊了一層。

老夫人上來勸他:“如果你覺得不該去就不去嘛,又不是非去不可的。”

老夫人:“哪有這樣的事?他(指小黎黎)是他,你是你,他同意不是說你就一定得同意。我看你就聽我的,這事你自己決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給你去說。”

老夫人:“怎麼不可能?”

老夫人:“什麼單位嘛,有這麼大權力?”

老夫人:“跟我都不能說?”

適時,小黎黎猛然拍一記巴掌,站起來,大義凜然地說:“行,那就什麼都別說了,說,什麼時候走?決定了沒有?我們好給你準備。”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有睡覺,大家都在忙著給金珍準備這準備那的,至凌晨四點鐘,大東西都準備好了,主要是書和冬天的衣服,捆在兩隻紙箱裡。再準備就是些日常的零零星星的東西,雖然金珍和小黎黎都說有些東西將來可以臨時買,無需帶的,但兩位女性似乎有些控制不住的,樓上樓下地跑,挖空心思地想,一會是收音機、香菸的,一會又是茶葉、藥品的,很快又細心而耐心地收滿一隻皮箱。快五點鐘時,幾個人都下樓來,老夫人的情緒已很不穩定,所以難能親自下廚給金珍做早飯,只好叫女兒代勞。但她一直坐在廚房裡,寸步不離地指揮著女兒,這個那個地提醒著,要求著。不是說容先生不會下廚,而是因為這頓飯非同尋常,是頓送行飯。在老夫人心裡,送行飯起碼要達到如下四項特殊要求:

1 主食必須是一碗麵食,取的是長壽平安的意思。

2 面又必須是蕎麥麵;蕎麥麵比一般面要柔韌,意思是一個人在外要能屈能伸。

3 調味時必須要加酸醋、辣椒和桃仁;桃仁是苦的,意思是酸甜苦辣味,其中酸、苦、辣三味都留在了家裡,出去就只有甜了。

4 數量上寧少勿多,因為到時必須金珍吃得滴水不剩的,以象徵圓圓滿滿。

與其說這是一碗麵,倒不如說是老夫人的一捧心,裝滿了美好的祝願和期待。

寓意深重的面熱騰騰地上了桌,老夫人喊金珍快吃,一邊從身上摸出一塊雕成臥虎狀的玉,塞在金珍手上,要他吃完系在褲腰帶上,說是可以給他帶來好運的。就這時,門外響起來車和停車的聲音。不一會兒,瘸子帶著司機進來,和大家招呼後,吩咐司機裝東西上車。

瘸子過來,拍一下他的肩膀——像已經是他的人一樣的,說:“告個別吧,我在車上等你。”回頭跟兩位老人和容先生作別而去。

屋裡靜悄悄的,目光都是靜的,收緊的,凝固的。金珍手上還捏著那塊玉,這會兒正在使勁搓揉著,是屋子裡惟一的動。

老夫人說:“系在皮帶上吧,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適時,小黎黎卻把玉從金珍手上拿過來,說:“凡夫俗子才需要別人給他帶來好運,你是個天才,相信自己就是你的運氣。”說著從身上拔下那支已跟隨他快半個世紀的沃特牌鋼筆,插在金珍手裡,說,“你更需要這個,隨時把你的思想記下來,別叫它們跑掉,你就會不斷髮現自己是無人能比的。”

小黎黎說:“在催你了,走吧。”

小黎黎說:“你是去替國家做事的,高高興興地走吧。”

小黎黎說:“屋裡是你的家,屋外是你的國,無國乃無家,走吧,別耽誤了。”

外面又響起汽車喇叭聲,比剛才拖長了聲音。小黎黎看金珍還是沒動,跟老夫人使個眼色,意思是喊她說句話。

老夫人上來,雙手輕輕地放在金珍的肩膀上,說:“走吧,珍弟,總是要走的,師孃等著你來信。”

“娘——我走了,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你們的兒……”

這是1956年6 月11日凌晨五點多鐘,就是從這一刻起,幾乎像一棵樹又像一個傳說一樣在N 大學校園裡既沉靜又喧囂地度過十餘年的數學天才金珍,即將踏上神秘的不歸路。臨行前,他向兩位老人要求把自己改名叫容金珍,他以一個新的名字甚至是新的身份與親人們作別,從而使原本已帶淚的離別變得更加淚流滿面,好像離別的雙方都預先知道這次離別的不同尋常。可以不誇張地說,從那之後,沒有人知道金珍去了哪裡,他隨著吉普車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有如是被一隻大鳥帶走,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消失了。感覺是這個新生的名字(或身份)

是一道黑色的屏障,一經擁有便把他的過去和以後徹底隔開了,也把他和現實世界徹底隔開了。以後,人們只知道他呆在某一個地方,這地方的通訊地址是——

本市36號信箱。

彷彿很近,就在身邊。

可實際上無人知曉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容先生訪談實錄」

我曾問過幾個在郵局工作的學生,本市36號信箱是個什麼單位、在哪裡,得到的答覆都是不知道,好像這是地球以外的一個地址。開始我們都以為這地方就在本市,但當我們收到珍弟第一封來信時,信在路上走的時間告訴我們,這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東西。他去的地方可能很遠,甚至可能在很遠的地方的地底下。

他第一封信是走後第三天寫的,我們是在第12天收到的,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地址,寄信人地址一欄裡是毛主席的一句詩: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是毛主席的親筆手跡,印成紅色。最特別的是,信封上沒有始發郵局的郵戳,只有接收局的郵戳。以後,每次來信都這樣,同樣的信封,同樣的沒有始發郵戳,郵路時間也差不多,都在八九天左右。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毛主席的詩句被換成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名:大海航行靠舵手,但其他都還一樣。什麼叫國家機密?從珍弟神秘怪誕的來信中,我多少知道了一點點。

是珍弟走的當年冬天,12月份,有天晚上,外面颳著大風,天氣驟然降溫,吃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覺得有點頭痛,都以為是著涼引起的,所以他吃了幾片阿司匹林後,便早早上樓去休息了。沒幾個小時,等母親上床去休息時,發現父親身上還是熱乎的,但人已沒了氣息。父親就這樣去世了,好像睡前吃的幾片藥是毒藥,好像父親知道沒有珍弟他的課題研究註定要流產,所以就乾淨利索地結束了自己。

當然,事實不是這樣的,是腦溢血奪走了父親的生命。

喊不喊珍弟回來,開始我們有些猶豫,主要是想他才走不久,單位又那麼神秘重要,又那麼遠——我當時已篤定珍弟沒在本市。但母親最後還是決定喊,母親說:既然他姓容,喊我是娘,他就是我們的兒子,父親去世當然要喊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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