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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獄

陳七的暴斃最終還是不了了之。白鳳當然在尉遲度跟前為詹盛言盡陳無辜,又說盛公爺回去後對千歲爺感念得淪肌浹髓,又痛罵徐鑽天卑鄙無恥。不過徐鑽天到底也不肯承認自己與這件事有關,尉遲度只可當詹盛言開罪的人太多,有人慾借自己的力量除去他,而這一份生殺之權既然全操在自己的手中,並無什麼利害關係,便也不再深究。

因詹盛言摔壞了腿,他的母親大長公主勒令兒子從妓院搬回府中休養,但每隔上幾日,詹盛言仍會坐轎來與白鳳相會,有時只獨自默坐,有時則喚上三五酒友,通宵達旦地宴飲作樂。但次次前來,他都不忘問起翊運伯二小姐祝書影的近況,還時常有各種饋贈要白鳳轉交。

白鳳原本就多疑善妒,又對詹盛言用情至深,因此素日裡就是他對衚衕裡哪一位倌人多瞧兩眼,她也要在心中掂三個過兒,如今聽見他一口一個“我的小侄女”,簡直令她滿腹都泛酸水,以至於全然無視這二人的年歲相懸,總感覺書影馬上要一夜長成,將詹盛言從自己的手中奪走。何況她那幾個近婢也總有意無意地煽風點火,翻檢著詹盛言送予書影的匣篋包裹驚訝不止,“天哪,這還有應節的一對玩意兒,翠玉打的茱萸、赤金雕的菊花,要說咱們二爺可也對祝家二小姐太好了!”叫白鳳聽見,更咬碎了銀牙,“二爺既對她好,我也該對她‘好’些才是。”

白鳳這一“好”,書影的日子可就加倍難熬。日日一換上粗婢的舊服,就變作“麗奴”,在其他婢女的嘲罵中開始辛苦又辛酸的一天:先將其他的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到白鳳起床,被她挑刺罵一頓,再開始打掃臥室,午後吃兩口半冷的剩飯,又爬進閣樓忙活到日落,回到後院時已然是筋疲力盡,好在萬漪總會為她留些飯食充飢。倘若趕上白鳳與客人夜宿在外——客人就是尉遲度,書影便也少挨幾頓訓;倘若白鳳要留客同眠——那一定是詹盛言,書影便不消進屋去伺候。且每逢詹盛言在這裡,憨奴就把書影看管得格外嚴密,絕不容她露面,只一次書影趁耳目不注意,在臥室外偷聽了一回。她只想聽一聽詹盛言的聲音而已,卻聽見他問起了自己:

“我那小侄女怎麼樣?為了避嫌,我也不好和她見面,可心中總惦記著。前幾次送來的吃食玩物她可還喜歡?”

其實他送來的所有東西全都被扣下,根本到不了書影手裡,白鳳卻大言不慚地笑說:“你又喝多了,才不是剛問過?二小姐好得很,這幾日又胖了些,她說謝謝你。”

“我哪裡擔得起這個‘謝’字?小侄女託我的事情毫無眉目,到現在也探不出她兩位姊妹究竟被轉賣去了哪裡,只依稀聽說在南邊。至於祝家大公子倒是很容易就查到其駐地所在,我已託人打點,先使他免受上司的虐待,再看看可有機會免除刑役。哎,你可別告訴二小姐,營救在冊人犯不好辦,還是等有了進展再說,省得她空歡喜一場。”

“行了行了,我被‘那邊’拘在府裡頭三四天不得空,好容易熬出來,你倒淨叨叨個不相干的人……”

書影聽白鳳的聲音轉為黏澀,忙閃身走開,卻把詹盛言的話在心間回思不盡,半是難過半是感動,又牽記著兄姊與小妹,數夜不能安枕,就算入睡,也不停地做夢。

她反反覆覆夢見家人訣別的一幕,哭聲四起,父親擁抱了她,接著又鬆開了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夢裡頭,她追了出去,廳門外那一條熟悉的甬路變得好長好長,她追得兩條腿都快斷了,喊得嗓子也啞了,前頭的父親卻始終也不肯向她回一回頭。她再也跑不動了,哭著摔倒在地下,然後她就看見那一隻死去的秋蝶正躺在她腳邊。蝶兒僵縮的翅膀忽一抖,撲動著飛向遠天。

這個夢總在這一刻醒來,醒來時也總伴著眼淚與嗚咽。睡在另一頭的佛兒拍著床罵聲娘,因口裡還含著香茶餅,有些嗚哩嗚嚕的:“你用不著照我們的樣子練習睡姿,那就四仰八叉睡你的,我們成夜裡被那老刁貓拿戒尺打起來不算完,還得聽你號喪?再他娘號一聲,一腳把你踹出去!”

“好了好了,這是被夢魘著了,她自己又不想,你彆氣,睡你的吧,再罵一陣更沒的睡了。”萬漪也口齒不清地勸上佛兒兩句,又湊身到書影這邊來,撫一撫她的淚顏。

而自那一回竊聽到詹盛言與白鳳的私語後,書影再也沒聽見過家裡人的訊息,填滿她生活的只有沒完沒了的活計。隨著她做活兒做得越來越熟練,憨奴便把洗洗刷刷的事情也分派給了她。過了十月份,天氣一減溫,書影的兩手、兩臂全生了凍瘡,還是萬漪每夜把生薑塊在爐子上烤熱了替她擦搓流膿的瘡口,“書影小姐,我年年都犯凍瘡,就用這個土方子,管用。”

但萬漪的手今年卻沒再起凍瘡,除了受刑的西屋,其他屋子都安上了火盆,烘得暖暖的,萬漪又乖順,甚少被罰去西屋,倒是佛兒在那兒受了好幾次罰,據說是因為當著貓兒姑一不留神說出了自己在背後給她起的外號“老刁貓”,還有幾次說出了“他孃的”之類的粗話。縱如此,每每見萬漪照顧書影,她還要嘟囔幾句“狗名兒”“奴才坯子”……萬漪只做一個充耳不聞,書影有一回怒道:“你嘴裡再不乾不淨的,急了大家鬧一場,一起上西屋就是。”佛兒回了句:“誰不曉得你在前頭都改名‘麗奴’了,也是個奴才坯子,和我充什麼大小姐?”嘴頭上雖這麼說,卻也多少安分了一些。

時日匆匆,彈指已至十二月。書影喪父的哀痛漸漸有所緩息,人也習慣了勞碌無休的奴婢生活,而萬漪和佛兒的“課業”亦日益緊張。據說其他小班還有照老規矩培養雛妓唸書寫字的,白姨卻不屑一顧,“現在那些個客人自己肚子裡都沒幾兩墨水,你比他還有學問,又不是考舉子,再把人家唬得‘不舉’。”說到這兒白姨把好似長在她手上一樣的皮手套捂著嘴巴吃吃笑一通,又正了正臉色說,“瞧瞧蕊芳閣的龍雨竹,從二等堂子裡出來的,還什麼‘詩詞歌賦’?認得自個兒的名字就不錯了。要擱在咱們祖奶奶段青田那會兒,真是給人提鞋都嫌蠢。可趕上如今這世道,不照樣靠著逞嬌弄媚就混成了‘四金剛’之一嗎?學會揣摩男人才是頂頂緊要的本事。等以後嫁了人,多的是老爺願意教姨太太唸書的,且把這一點子閨閣情趣留給咱們的姑娘和姑爺們吧。”

有了這一番指示,女孩子們就不必再想著唸書了,但書影早就讀完了四書五經,佛兒也頗通文字,唯獨萬漪兩眼一抹黑,不過她也不甚在意,並沒有一點兒反對的意思。

叫白姨分外看重的,是娛人的“樂技”。她令萬漪和佛兒二人一同學習唱曲,又單令萬漪隨一位老琴師學琵琶,佛兒則是自個兒求習舞劍。舞劍曾在唐宋興盛一時,但衰微已久,妓家早就無幾人會得這一手絕技,誰料白姨聽聞佛兒懷有此意,竟專程從天津請了一位舞劍師父前來授課。西小院的一天總是從三個女孩兒一道起床開始,隨後書影去前頭走馬樓上為婢,萬漪與佛兒二人則隨貓兒姑學習娼家的魅惑心術,下午又各從師父學曲藝,吃過了晚飯後再自行練習,每當這時候,才見書影拖著兩腳從白鳳處“下工”。

書影一進院門,往往是先撞見佛兒手持兩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在院中騰挪跳轉,墨藍色的天幕下,兩個女孩兒只在劍光間碰一碰眼神,就擦身而過。書影聽到“鏘”一聲,回首看去,見佛兒錯了一個舞步,跌撲在地,不過擦擦額角的細汗,翻身再來。書影也拾級而上,屋裡傳來淙淙的琵琶聲,而後那聲音一斷,萬漪停下了手裡的琵琶一笑,“回來了,累了吧?飯我給你煨在火盆上了,趁熱吃吧。”

書影一邊端起飯來吃,一邊與萬漪閒聊。她談起白鳳那裡不見了一套點翠頭面,憨奴她們鬧得雞飛狗跳,白鳳自己卻只一句“可能誰借走忘記還了”,就拋諸腦後。

萬漪聽過咋舌道:“我也聽嚴嫂子說過,全北京的倌人就數鳳姑娘的身家最豐厚,衣裳首飾裡常有市面上見不著的珍品,連其他小班的姑娘們也成天管她借衣飾撐場面。不過丟了東西也不找,可就太大方了些。”

書影不屑道:“這算什麼,光這個月就丟了兩副珍珠耳墜子,人家也不在乎,只說那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尉遲太監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盡堆在她頭上身上了,她有什麼心疼的?”

萬漪駭道:“書影小姐,我的小祖宗,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書影露出一個略帶頑皮的笑容,“瞧把你嚇的。那我不說了,我聽你說。噯,你近來琵琶學得如何?”

萬漪這便說起什麼是推手向外為琵、合手向內為琶,又有挑、弄、勾、撥……再有如何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宮商角徵羽五音,如何以五音分配六呂六律,說到興起處,便起手彈撥了兩段。

書影聽過,卻很是向她臉上端詳了兩眼道:“你彈的是首快曲,卻滿含哀愁之意,怎麼了?今兒挨罰了,還是昨兒睡姿不好捱打了?我睡得沉,有時也聽不見。”

好似因心聲被聽破,萬漪顯出了一絲羞窘來,將手撫著琵琶的覆手道:“那倒沒有,就是,哎,還能有什麼?大年跟前我有些想家了。不過想也沒用,我爹孃怕早忘了我了……”

書影捧著碗,把筷子在碗沿上畫了兩圈,忽道:“你娘來找過你。”

萬漪睜圓了兩眼道:“什麼?!”

“嬌奴她們說話,叫我給聽見了。前些天院外來了個婦人,自稱是‘顧萬蟻’的娘,說想來瞧瞧閨女。結果白鴇子非說賣身契上寫明瞭‘不瞧不看,永斷葛藤’,硬是給趕走了。她吩咐不讓人亂講,可我想了想,還是該告訴你。你瞧,你家人還是心裡有你的,過年了還特地來看你。”

萬漪發了一會兒呆,就滾下了淚來,“從我們家到京城多遠哪,我娘一定捨不得坐車,自個兒走來的,路途上喝風吃土,可得受多少苦!我當女兒的自坐在這裡享福,還冤屈她的心,我真對不住我娘……”

書影放下碗筷上前道:“你別難受,你雖身子不自由,好歹和家人沒斷了線。不像我,大姐和小妹轉落在南方,大哥又在黑龍江服役,天南地北,海程迢隔……”說著便也兩目泛潮。

萬漪忙把琵琶也擱下,攥住她的兩手一搖,“書影小姐——”卻聽那頭“哎喲”一聲,才反應過來碰痛了書影手上的凍瘡,趕緊又放開,猶豫了一下道:“書影小姐,不是我說,就算你實心裡不肯做倌人,可日子比樹葉子還多,又不是馬上就逼著你出臺侑酒,明兒再說明兒的,先把眼前混過去,和鳳姑娘服一聲軟,回來和我們一起學藝豈不好?你瞧我學琵琶也磨得手上起了泡,但比起往年凍傷的滋味可也好多了。這臘月天氣,你一整天一整天地把手浸在冷水裡做粗活,還要被人呼來喝去的,一個官家小姐何苦討這一份洋罪受?”

書影吸了吸鼻子道:“論說我玉堂金閨,怎可屈節服侍煙花女子?但古人有‘守經達權’的話,遇上了大事,不可再講究小節。白鴇子拿我的清白脅迫我,她那養女白鳳又拿我大哥的性命脅迫我,我也只好忍辱。但我總想著萬一老天開眼,我兄妹四人還有重逢之日,叫旁人說起,也讚一聲祝家二姐寧肯為婢,也不肯做一天的窯姐兒,我也就不算玷汙了祝家的門楣。”

“當著矮人不說矮話,在一個窯姐兒跟前,左一聲‘不肯做窯姐兒’,右一聲‘不肯做窯姐兒’,究竟算什麼?”只聽飛來一聲,卻是佛兒踅進門,她將兩手裡兩柄劍往一處一合,順手挽了個冷瑩瑩的劍花。

萬漪不好說什麼,單是訕訕道:“人家並沒有指著我說,我又幹什麼往自己身上栽?”

書影也含怒道:“她是明白人,自然曉得我有我說的人,犯不上多心,倒是你少安這一份調唆的閒心。”

佛兒擦過書影身旁,留下一線從外頭裹帶的陰陰涼意,“你果真有骨氣,做什麼飲盜泉、息惡蔭[50],吃窯姐兒的喝窯姐兒的?怎不學‘伯夷餓死陽首山’[51]?”接著她把頭一偏,又睨著萬漪道,“你也是,名兒裡夾個‘狗’,還真成了狗奴才。這破落小姐都罵到你臉上了,你還巴巴地給她熱什麼飯?要依著我,一盆飯全扣她臉上才對。”

這一下,萬漪和書影都氣得臉腮發紅,“你怎麼說話的?!”

“吵什麼吵什麼?!”嚴嫂子的一條粗橫嗓子先闖進屋,人跟在後頭就到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將一腳重重踏在門檻子上,鼓起一雙胡椒細眼滿室一環,“我來替媽媽傳個話,她說三位姐兒到咱們懷雅堂也有近小半年光景了,還沒出過大門一步。快到二十三小年了,明兒就放你們一日假,叫溫雪和涼春兩位大姑娘領你們這些小的出去逛逛。你們可老實點兒,再叫我逮住像這樣子發噪,那就別上街熱鬧了,上西屋涼快去!聽好了嗎?誰都別找不痛快。”

三個女孩兒全乖乖地閉了嘴,這便聽得前頭的高樓漸起樂聲,開筵坐花、飛觴醉月。狂歡的成人,把一牆之隔的這些不快樂的半大孩子們,全襯得和傻瓜一樣。

半夜時霏霏地下起了雪來,到第二天晌午,雪停了,地下已鋪就了薄薄一層積雪。

溫雪和涼春二人就踏雪而來,溫雪裹著件大紅猩猩氈斗篷,涼春身上的斗篷則金翠閃閃。紅綠相映,煞是鮮豔。

涼春的左手袖在一隻青狐皮筒子裡,把右手抽出來扯了扯斗篷笑道:“你小心點兒,可別踩了我衣邊。”

溫雪光著兩隻手抱住一件包袱,笑著“呸”了一聲,“嚴嫂子你快看,徐鑽天那瘟生[52]孝敬了她一件俄羅斯國的翠雲裘,就把這個人輕狂得路都不會走了!”

嚴嫂子在後面堆著笑說:“徐尚書是九千歲一手提拔的人,正走紅運,和盛公爺並列為‘財神’,聽說光手上戴的玉戒指、翡翠戒指就不下三百多個,一天換一個也不重樣,他送的能不是好東西?”

涼春又將手捅回皮筒內笑道:“不為了東西,誰有空敷衍他那人?我昨兒還跟鳳姐姐說,盛公爺的腿也養好了,得空了再把徐鑽天好好揍一頓,真是個討嫌鬼。”

“這陣子罵人家是討嫌鬼,我瞧呀——”溫雪笑瞥一眼,挨在涼春耳際小語數聲。涼春聽得咯咯直笑,拿肩輕撞了溫雪一撞。兩個人樂滋滋地邊說著邊走進裡間來,溫雪就把手裡的包袱往鋪上一攤,“這是我們的幾件衣裳裙子,沒大穿幾次,都是好料子,給下人可惜了,你們穿著過年吧。”

三個女孩兒上一次同溫雪和涼春見面,還是二姝為躲避醉酒的徐鑽天跑到後頭來,書影仍記得她們其時的醜態,再加上又是見慣富貴,因此毫不假辭色。萬漪卻念著這是人家的一片好心,又看那些叫不出名堂的衣料寶光溢揚,便拿手拂過一匝匝密滾繁繡的花邊讚道:“謝謝兩位姐姐,這些可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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