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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兒從旁冷眼瞧著道:“瞧這窮鬼的饞相兒,就算穿上了繡花衣裳,也是渾身往外冒窮氣兒。”

萬漪如被針紮了一樣縮回手,連帶鬢角都紅了個透。書影抱打不平道:“你只動不動就笑人窮,我卻問你,窮也不紮根,富也不長苗,誰就窮到底?誰就富到頭?”

佛兒掛著個滿是譏刺的笑臉轉向書影,“再沒有比這話更對的了,你一個富貴小姐不也沒到頭,就成了破落戶嗎?”

書影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卻聽涼春在那邊乾笑了一聲道:“這一個是窮鬼,那一個是破落戶,你自個兒又是什麼好出身?也不過是個娼婦的小野種罷了。”

佛兒在原地狠狠地搖撼了一下,轉瞪住涼春,“你再說一次。”

“還用得著我說?”涼春早也是眉鋒橫翠,秋水含冰,就連兩頰的小雀斑都似被凍住了一般,“這槐花衚衕裡的小倌人學藝,不外乎絲絃笙管,偏你求著媽媽學什麼‘劍器舞’?我們還奇怪呢,這是打哪兒想起來的?結果媽媽說,你娘‘小佛’年輕時就是出名的舞娘,一支‘劍器渾脫’舞遍北京城找不出第二個,你這也是女承母業,家門榮光吧。”

佛兒以完全變了調的粗嘎嗓音道:“你再說一次?”

溫雪在一旁拽了一下涼春,“好了,你和這小鬥雞似的玩意兒置什麼氣?”

涼春卻不理會,振了振滿身翠綠的翎眼道:“說就說,我怕你不成?我第一次見你就不順眼,也不照照鏡子批批八字,一個娼婦養的小野——你做什麼?啊!”

但見佛兒扭身從壁上取下她那一柄鴛鴦劍,抽出來就向涼春當頭一砍,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連半點兒疑滯都沒有。涼春大驚之下連閃躲都忘了,只把插在皮筒裡的兩手舉起在臉前一擋,還是溫雪驚叫著跳過來推開她。那長劍為習舞所用,並不如何鋒利,故此只將涼春的斗篷劃破了一道口子,卻把她的人嚇得不輕。

溫雪撲身摟住了面無人色的涼春,也一樣驚氣得臉色發白,指著佛兒顫聲道:“嚴嫂子,這樣沒大沒小的野貨還不速速上家法?!”

嚴嫂子早劈手奪下了佛兒的雙劍,迭聲叫著“錢興家的”。錢興家的揪住了佛兒的領子就把她拖下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拖痕。

佛兒被丟到西屋,又一次陷入了淑女臉兒與仙姑索的黑暗,活生生的黑暗。它割食著她的四肢、啃咬著她的面板,但她愛死了這感覺,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她所有的惹是生非是否只為了被扔進這裡來。每當她全神抵抗肉身的痛苦時,她心中那日夜無休的痛好似就會得到一點點緩解,但黑暗,黑暗是永恆的。佛兒直視著黑暗的盡頭,被惡臭的氈團所壓緊的舌根吐出了連自己也聽不見的一個字:

“娘……”

哭泣的衝動湧起,但佛兒隨即記起戴著淑女臉兒時不能哭,否則就會嗆死在自己的嘔吐物裡。所以她沒哭,她只一動不動地躺著,躺在她摯愛的、疼痛的黑暗裡。

佛兒領罰,餘人依舊按照安排出門閒遊,但興頭已大為消減。尤其是涼春,雖則有溫雪從旁勸解,她卻始終不露笑臉,直到出了懷雅堂的大門還在不住口地抱怨:“該死的小野貨,你看嘛,上百兩的翠雲裘,昨兒才上身,就讓她給我劃了這麼長一道。”

溫雪下撇著嘴角笑道:“我看你是被徐鑽天那瘟豬捧暈了頭,一天天嬌氣起來。破了就找個工匠補一補,有什麼大不了?”

“這可是俄羅斯國的貨,誰曉得那幫土包子會不會補?再說補好了也看得出。你們一個個全都新簇簇的,就我穿著這破衣裳。”

“你們先等一下!”衚衕裡早排著幾輛套好的大車,溫雪和車把式們喊一句,停下腳就去解涼春的斗篷,“得了,你穿新的,我穿破的,你不愛補過的東西,我不嫌,咱倆換個個兒,總可以?別耍小脾氣啦,白白被沒來由的事兒壞了心情,高興點兒。”

涼春這才轉怒為喜,一任溫雪為她除下斗篷,又看著她將自個兒的猩猩氈脫下來替自己披在身上,從頭至尾只管笑盈盈地把兩手插在皮筒裡,“好姐姐,多虧有你疼我。對了,一會兒記得提醒我去一趟五色坊,上次鳳姐姐給咱們的法蘭西水粉說就是他們家的。”

“那些個洋貨哪裡好?偏你喜歡。我瞧著遠遠比不上咱們的宮粉。”

“誰說的?比宮粉好用多了,抹在臉上又光又勻,不好用,鳳姐姐那麼講究的人會用它?”

……

她們兩個人立在那兒講話,跟在後頭的書影和萬漪便也夾在一群丫鬟婆子間駐足等候。隔著十來步遠的牆根下靠著個村裡村氣的婦人,抻頭向這邊了幾眼,就顫顫巍巍地捱上前。

“這位小姐,你可是姓顧?”

婦人把臉直對住萬漪,她那一張臉汙濁蒼黑,滿覆著塵土髒痕,幾乎看不出本來面貌,但萬漪只一瞥就驚跳了起來,“天哪,娘,怎麼會是你?!”

這一叫,四周的眼光全被吸引了過來,只看村婦和萬漪撲抱在一處,齊齊叫著:“我的兒,娘找你找得好苦!”“我的娘,我可想死你了!”

錢興家的愣了一愣,近前來驅趕,“快給我鬆開手!班子姑娘哪兒來的娘?就有,那也是掌班媽媽!再這麼拉拉扯扯的,咱們這就去見官,一個告你拐帶,一個告你私逃!……”

邊上的書影也一愣,“私逃”以下的字再也聽不清,耳畔只剩這兩個字在反覆激盪著。她抬目一掃:倌人、婢女、僕婦、車伕,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那不可開交的一對母女身上……

仿如一隻被關入籠中的囚鳥猝然發現鐵籠迸開了裂縫,書影什麼都沒想——逃跑成功的去路、逃跑失敗的下場,什麼都來不及想,已被本能鼓動著飛身而去,一似鳥兒展翅。

腳下飛起了碎雪渣子,咽喉裡著了火,肩膀撞在一個路人的臂上,背後響起了錢興家的驚怒交集的嘶吼——“小賤貨跑路了,快逮住她,快逮住她!兩位姑娘,你們替我盯著萬漪這丫頭,別叫她也跟人跑了,我去把那小賤貨逮回來!”

錢興家的與婆子們群起追出,她們腿腳不如少年人靈便,在雪地裡滑了好幾跤,才追上了同樣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書影。書影被摁倒,半邊臉栽在了地下,半化未化的雪泥貼著她面板,冰冷又骯髒。婆子們將她反扭著押回懷雅堂,又一把揪起仍在大門外和那村婦喁喁泣語的萬漪,“你也想私逃不成?起來,回去!”

兩個人就此被一起丟到了掌班白姨的面前。

白姨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生氣,她黑油油的髮髻裡戴著一支百花盛放的盆景面簪,手上的手套也繡滿了四季花朵,人斜倚在一把玫瑰椅間,先將笑眼凝向垂立在旁的萬漪道:“你娘之前就來過,說節下想瞧瞧閨女,我沒同意。又不是真金白銀贖你出去,見了面不過一樣把你撂在這兒,徒然難受一場。倒不料她卻是個有心的,竟日日在門外守著你。我聽錢興家的說,才趁著她們追書影時,你也和你娘說了好一陣子體己話,那就行了,也不必再請她進來另見。你既會過了親人,更該安心學藝才是。咱們青田姑奶奶當年跟了攝政王,連她的一位貼身侍婢都成了京城富商的大房正妻,等你將來做上了貴客,未必沒有把你娘接來京城當老封君[53]的日子。好了,擦擦眼淚,下去吧。”

跟著白姨就調轉雙睛,笑覷癱坐在地的書影,“按槐花衚衕的慣例,凡逃跑者,都該綁在白眉大仙的座下活活打死,可媽媽我是觀音一樣的人,你瞧瞧其他班子動不動就把姑娘們抽得死去活來,我何曾碰過你們一指頭?念在你年輕不知事,又是初犯,小懲大誡罷了。嚴嫂子,拉她下去填棺材餡,中間不許放出來休息,也不許進食用水,每天三個時辰,一連七天。”

“媽媽真就是觀音娘娘,也太寬善了些。”門簾一晃,就見白鳳閃了進來。她踱到白姨的椅後,把兩手交叉著端在胸前,手指上幾隻水鑽、水晶戒指噴射著冷厲的光焰。“麗奴是我的婢子,犯了錯全在我疏於管教,媽媽不如把她交給我,好讓我亡羊補牢,教她守一守規矩。”

白姨用一手把另一手繡花手套的指尖一根根揪過去,斜睨著白鳳笑道:“依你怎麼個處置法?”

白鳳回睃了白姨一眼,“媽媽還記得咱們當年在佛堂避難的日子嗎?”

白姨微微一怔,將花色燦爛的手套擋在嘴跟前,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不久後,書影就將見到那個最終把整座懷雅堂都拖入毀滅的人,這個人也將原原本本向她講述白姨與白鳳“當年在佛堂避難的日子”,但彼時,書影根本弄不懂這一句話的含義。

她被帶回了走馬樓,只聽外頭紛亂了一陣,就見白鳳笑微微道:“收拾好了,你這就住進去。還照媽媽說的,為期七天,每天的午時初刻會有人給你送飯,辰正與戌正你可以下樓來解手,但時間都不許超過半刻鐘,除此外,一動不動地待在裡頭,不準擅離,不準發聲。”白鳳兩手合抱著一隻瑞獸紋的手爐,她用手指擦動著那些鏤金的龍、獅、象、馬、魚……轉臉掃視過她那群唯唯諾諾的使女們,“這幾天我都會陪公爺住在外頭,憨奴你留下,親自給我看管她。我定下的規矩她每違反一次,就再加一天。”繼之她抬起手,對書影輕慢一揚,“麗奴,

樓上去吧。”

“樓上”意指堂屋後的雜物間——白鳳的屋子是在二樓的東廂,因樓軒開闊,所以在正屋後砌了一個夾層,上層就作為庫房,由一道窄梯相通。書影為婢的數月曾時不時地入內打掃,對裡頭相當熟悉,一進去腰不能直頭不能抬,只待上半日就足夠叫人骨節散架,更何況是足足七天!書影簡直有痛哭求饒的衝動,但她一觸到白鳳那雙幸災樂禍的眼睛,就咬咬牙自己爬進了閣樓。

等她爬進去才看見,更準確地說,是因為看不見,所以才驚覺原先的一扇小天窗竟已被幾層厚棉紙糊死了,不漏一絲天光,只能藉著樓梯入口透進來的一抹光勉強辨認出一片深黑的重影,箱筪全被堆去了一角,騰出了一塊大約容兩名成人並躺的空地,疊著一床薄薄棉被。書影聽到了一種規律的微聲,她忙摸索過去,在手邊摸到了一臺自鳴鐘,鐘錶冷不防大作,敲打了六下,跟著腳底就傳來“嘭”一聲,是通向樓下的板門被關起。滾滾的黑暗和寒冷席捲而來,瞬間將人吞沒無蹤。

數個日日夜夜,書影就被困在這大一號的“棺材”之內。棺材裡永遠的一團墨黑令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好在每天中午樓板總是被按時開啟,一隻托盤和一隻銅盆被推進來,托盤裡是少得可憐的一碗白飯和一壺淡茶。她蜷縮著上半身吃喝,再用那隻小銅盆裡的冷水擦洗一把。第二天同樣的時間,舊的托盤和銅盆就會被取走,新的被送進來。而在兩次午飯間,她就全靠著那隻自鳴鐘的報時來辨聽時刻。鐘錶敲響八下,那就代表到了辰正或戌正,她便爬下木梯,從正屋繞去淨房大小解。由於食物根本不夠吃,她幾乎用不著大解,但書影仍舊每一次都耗夠半刻鐘才重新爬回樓上。半刻鐘,是她逃離閣樓的唯一機會,只有在這短暫的片刻,她能夠見到晨光或燭光,能夠叫軀體暖和上一會兒,挺直腰走幾步。一旦回到樓上,她就只能把自己裹進被子裡躺著,至多半坐著,牙關打戰地虛望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她又餓又冷,既虛弱又焦躁,睡不著也醒不了,每隔半個時辰的自鳴鐘聲彷彿越來越大,咣!咣!咣!一下又一下,砸得整個閣樓都亂搖。書影扭曲著在暗影裡翻動,抓撓著地板無聲飲泣,等待著下一次八點的敲響。

四天後,也就是臘月二十四這一天——書影一直在心中默記著日期——時鐘才打過午正,閣樓的門板倏然間掀開,露出了半個人首的虛影,伴著憨奴的尖嗓兒:“麗奴,聽著,一會兒姑娘就陪著盛公爺回來了,公爺下午還要在這兒請客打牌,你老實待著別發出一點兒動靜,否則,哼,媽媽說明兒要揀一個沒開苞的小雛兒去陪客,你若盼著被當作肉靈芝獻出去,那就只管扯開嗓子喊。聽見了嗎?說話!說呀,聽見了嗎?”

書影對形形色色的威脅早已麻木,她口齒乾澀地衝憨奴哼半聲,門就又合上了,“夜”再度降臨。

打破這無盡的深夜的,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談話聲,裡頭似乎就有詹叔叔的聲音。書影把一隻耳朵壓住樓板,試圖聽清一兩句話,但終是放棄了;兩耳裡全是蜂鳴聲,寒冷令她不停地打哆嗦,飢餓又使她的胃總像是被火舔著,她這個人就快被耗盡。

書影翻過身平躺,又一次墮入了昏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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