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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戀花

柳老爺子就住在附近的槐樹衚衕,一所宅邸軒昂宏麗,毫不比公卿之家遜色。柳老爺子本人總有五十歲上下,風度翩翩,一望即知非凡。

白鳳曼款湘裙,輕曲細腰,“女兒見過幹老兒。”

柳老爺子擺了擺手,廳堂裡的僕從盡是些五大三粗的壯漢,卻似小媳婦一般縮身退出去,一字排開在廊外,目不斜視。唯有憨奴斜倚著門框,時不時向內一瞥。

外面的天色不算太好,廳堂裡光線暗淡,柳老爺子的一雙眼卻雪亮,他摸弄著一把花白的短樁鬍子,鼻孔下還染著些黃色粉末,也不知是明目散還是鼻菸。

“可不敢當,鳳姑娘早有了九千歲那一位‘立皇帝’做義父,乃是公主一樣的身份,還按照老皇曆向我這一介草民拜認,豈非太掉價了?”

白鳳輕揚起一張宜喜宜嗔的臉龐,臉上卻是一色肅穆。“柳老爺子的大名威震四方,可外人只知您是京中商家的領袖,卻不知您更是這四九城[64]裡第一位字號人物,城中數萬的挑夫腳行、傭工佃戶、棚民水手、商販遊俠……均是您門下弟子,手眼通天,根結市井。若說九千歲是朝堂上的皇帝,您就是民間的皇帝,我做您的女兒一樣是公主。”

這一位柳老爺子絕對稱得上是傳奇人物,他本名柳承宗,出身於大盜世家,年輕時就憑本事在道上闖出了名堂。論輩分資格,北京城的混混兒裡竟有一多半都是他的徒子徒孫,他為人又擅於排解紛爭,各個幫會間有什麼衝突到他手

裡頭總能夠公公道道地解決,故此被奉為元老紳耆。明面上他是位多財善賈的大商人,經營著古玩、當鋪、米店等生意,近年來已一躍為京中的首富,暗地裡他卻是詐騙綁架、殺人越貨……無所不為,一方面以金錢女色對當令的高官行賄拉攏,並以下層的力量替這些官員提升政績,另一方面又拿這些交易作為把柄來調派各人的權力為己所用,不斷地向上夤緣攀附,觸鬚已直達尉遲度,甚至有賣官鬻爵的能耐,連官面兒上也吃得開。白鳳早年出道時,就是由柳老爺子一手捧紅,二人一度以“乾女兒”“幹老兒”相稱。

此時聽白鳳用“民間皇帝”來奉承他,柳老爺子暢懷大笑,走近來把一隻老皮厚掌放上女人細潤的面頰,“鳳丫頭,你長大了。”他蠢動著手指,指端一徑下滑到她乳際,嘴角提動了兩下,“‘它們’也長大了。”

白鳳的臉上已改為一派弄嬌作態,伸手將柳老爺子的手掌撳定在自己軟綿綿的胸口,“幹老兒,我做這一行,男人們來來去去,但我心裡總有個地兒是留給您老人家的——給我的第一個男人。我十四歲,您替我梳攏[65]時曾說過:‘小鳳,你自個兒遇上麻煩也和幹老兒吱一聲,幹老兒準替你擺平。’過去了七年,不知這句在床上說的話還作不作得數?”

柳老爺子反握住白鳳的手,拉著摁去到自個兒的胯間,“小丫頭,過去了七年,你長大了,幹老兒也老啦,這話兒在床上都不大硬得起來了,再要連說過的話都不硬,那可真不算是個男人了。”

他又稍加了一些力量攥了攥她的手,就將她放開來,微笑著退兩步,“鳳姑娘,你今非昔比,攀上了那位‘義父’,要風要雨全不過一句話,卻突然巴巴地來找我這個過氣的‘幹老兒’,那自是有不好明說的話,咱爺倆關起門來說。”

他繞過她,走去合上了廳門。

並沒過多長時間,兩扇朱漆木門就再一次開啟。白鳳向柳老爺子一拜,回身外行,剛跨過門檻,突然從廊下捲過了一道黃色的旋風,“呼”一下撞在她身上。

白鳳“哎喲”一聲,忙扶住了門扇立穩當,這才見那股子旋風原來是一條大狼狗,渾身黃毛,臉、耳與後背覆著三塊黑,它把兩隻前爪扣著她兩肩,拿後腳站立,快有一個人那麼高。

“金元寶,快下來!”

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跟在後頭奔上前,白鳳笑起來,她撫了撫緊扒著自己不停搖尾巴的大狼狗道:“我好久沒上家來,想不到金元寶還認得我。”又向狗的主人睞上一眼道,“大爺,咱也有好一陣子不見了吧?”

被白鳳喚作“大爺”的那人把狗從她身上拽開,又似整衣一般把兩手在腰間一劃,聽見問話,才“欸”一聲,睜圓了兩眼,“原來是鳳姐姐呀。你今兒穿得可真素氣,我一打眼竟沒認出。”

白鳳少時起就認識這一位柳家大少,柳大的生母也是個女飛賊,在他四歲多一點兒的時候,她做下了一件驚天盜案,然後就帶著兩歲的幼子一起失蹤了,從此母子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柳老爺子又在黑白兩道、政商兩界來回奔忙,無暇理家,致使柳大從幼起就沒人管束,十歲上勉強唸完了經書,再不肯待在書房中當咬字的書蟲,竟一心只對祖傳的盜術入迷,跟從家族中的幾位“神偷”苦練技藝,不出幾年已頗有所成。但他身為首富之子,天下的奇珍又稀罕哪一樣?卻只是戒不掉偷竊的惡習,而且所偷的俱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卻自以為喜。等到十六歲,又結交了父親手底下一般幫閒綽趣的酒肉朋友,被引得走上了聲色犬馬之路。柳老爺子只有這一個香火後人,也沒法子重治,便替柳大娶了一門親,希求新婦能替他收心。這一位兒媳婦姓高,其父本來是一個七品監察御史,後經柳老爺子大撒金銀、上下運動,得了一個巡城御史的肥缺,專管京城地面,剛好與親家公貓鼠同眠。但高氏好歹是官門小姐出身,自然瞧不上丈夫柳大那一派混世魔王之態,勸諫了幾句叫他尋一個科舉的出身,這可激怒了這一位大少爺,當著滿府的下人譏誚新婦道:“你老子的官兒尚且是我柳家替他買來的,你就是你老子拿來抵債的窯姐兒,少和我充少奶奶。”高氏被氣得病倒在床,柳大樂得再不到後房,繼續過著他飛鷹走馬、紅粉追歡的霸王生活,簡直把整座槐花衚衕都做了他一個人的後宮。現在這“四金剛”之中,龍雨竹從二等堂子跳出來後攀上的頭一批大客裡就有柳大,而楊止芸則是他去年做的倌人,一開年他又被另一位“金剛”蔣文淑勾上了手,馬上棄楊就蔣,氣得楊止芸還帶人揍了蔣文淑一頓。也只有白鳳憑著曾和柳老爺子的一層關係才令柳大望而卻步,總尊她為“鳳姐姐”。

像柳大這樣的公子哥兒,白鳳見識過太多,只不過柳大是他們之中頂有錢、頂囂張,尤其是頂英俊的那一個。她細意端詳,只覺他比前時又長高了一些,身量足趕得上她的愛郎詹盛言了,但她的“二爺”偏於雄武厚重,這一位“大爺”卻是高細靈敏,再配上此刻一身的獵裝,尤顯得猿臂蜂腰。而且平心公論,柳大的相貌亦不在詹盛言之下,方方正正的額頭,不寬不窄的下頜,鼻鋒高瘦,長眉豪氣。只不過倘若由閱人無數的白鳳來品鑑,詹盛言即便在滿口髒話的大醉時刻,也總不脫骨子裡渾然天成的清貴與正派,是萬中無一的上等人物;柳大卻幾乎在臉上就刻著一個“邪”字——壞得不得了的嘴唇總似笑非笑,一雙皎皎如電光的犀利眼眸則恣意掃蕩著,彷彿在裁斷看到的一切是否有可能博取他的歡心,而全然不顧忌自己能否討到別人的喜歡。因為他早就清楚,他這樣的出身與面龐要麼就使人痴迷愛慕,要麼就使人鄙薄輕賤,他備受世人的偏愛,也備受世人的詆譭,他對所有的偏愛與詆譭都瞭然於胸,卻毫不在乎。他整個的存在,就是為了挑釁你,然後不在乎你。

這是天上的魔主降世,人間太歲神。

“怪道你在我們衚衕裡的外號叫‘花花財神’,”白鳳含笑佯嗔,口吻頗為親暱,“能有多久沒見我,便認不出了?又是被邪花迷了眼吧。我問你,蔣文淑給你灌了什麼迷湯,你做楊止芸做得好好的,幹嗎又跑到她那裡下水?她們倆前一陣在傅家東園都為你打起來了,你可——”

“噓!”

柳大對她霎了霎一隻眼,微微一笑。他雖不滿二十歲,但也是個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可總還是一副大男孩的神氣,當他這麼微笑——兩眉微蹙,左邊的嘴角略略高一些——連白鳳都想學習他笑容的秘訣。正如縱容一個頑劣的弟弟,她也只抿嘴一笑,一回頭,便見柳老爺子也跨了出來。

父親重重瞪了兒子一眼,“兔崽子,快把東西還給你鳳姐姐。”

柳大避開柳老爺子的目光,快手打哪兒一掏,就掏出個紅緞子荷包向白鳳拋過來。

白鳳接在手中,憨奴也已自一旁趨身前來,口中輕呼了一句:“這不是姑娘貼身帶著的?”

白鳳一摸腰下,果然已空空如也,拴荷包的帶子不知怎麼斷了一截。她把荷包合進一手裡,攤開另一手道:“我說大弟弟,你多大個人了,怎麼還和十來歲時那樣頑皮,淨在客人的身上練‘取功’?我瞧瞧你的‘取具’。”

這“取功”與“取具”就是指盜賊的手藝與盜竊的工具;但見柳大就從腰間甩出一條細鏈呈給白鳳,那鏈子上拴著的有鋼針、鑷子,還有一枚大白錢,錢的邊緣磨得比刀鋒還薄,割取她荷包的正是這特製的大錢。

柳老爺子又狠瞪了柳大一眼,對白鳳長聲一嘆:“我柳家世代都是樑上君子,到我這裡終於改頭換面,掙下了偌大一份家業,只盼有個好兒子承繼。誰想這孽障,從會走路起就會偷,起小不是開鎖就是破門,不是撬箱就是探囊,什麼也不愛,就愛那妙手空空。嘿,可真是我柳家的‘好兒孫’。”

柳大又那樣邊皺眉邊一笑,滿臉不耐煩,“我不過是圖好玩,父親何必認真?”

柳老爺子眼見就要發火,白鳳忙兩手將他一攙,婉妙一笑道:“偷又怎麼了?我聽那些個貴官們說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您老人家只管縱著我大弟弟吧,說不準將來他憑著一把好手藝將這天下也偷到手,那才是您柳家的好兒孫呢。”

柳大一樂,露出了兩排白得耀眼的牙齒,“鳳姐姐的俏皮話簡直論串兒,難為她謅得出來。”

柳老爺子也轉怒為笑,摸著鬍子道:“俏皮話?她這是罵你呢,只不過罵得詞華雋妙些罷了。”

白鳳扶著柳老爺子步下石階,“慪您老人家一笑,長長精神。”

憨奴在後偷覷著柳大神明俊爽的笑臉,亦作低眸一笑。

所有人都在笑,歡暢而響亮,狼狗金元寶跟著吠叫兩聲,便完完全全蓋掩住了命運在同一時刻發出的狡黠笑聲。若干年之後,柳老爺子的兒子柳大——這個名叫“柳夢齋”的年輕人,會透過白鳳的養妹——一個叫作“白萬漪”的女子,把天下偷到手;當然,是以沒有一個人能猜到的方式。命運每一次發笑,總是為這個:沒人能猜到。

笑聲稀落下來時,柳老爺子就翻過手擺一擺,帶著些嫌惡對柳大道:“兔崽子,滾吧,我和你鳳姐姐說話。”

柳大巴不得一聲,旋踵告退。狼狗金元寶卻不願走,只圍著白鳳一個勁兒打轉,拿舌頭舔她的手。柳老爺子瞅了瞅那狗,又把目光投向了天頭的一塊烏雲,“小鳳,你也回吧,幹老兒不囉唆,今兒就給你辦成。穿綠斗篷的姑娘,沒錯?”

白鳳把手擱進茸茸的狗毛裡擦兩下,不出聲地點點頭。闃然間,太陽扒開了雲層,放出晴美的一片金光。光芒照亮了這槐樹衚衕,也照亮了遠天的棋盤街。

棋盤街在皇城的國門前,一頭直通宮禁,一頭與宗人府、吏戶禮部等朝廷衙門所在的富貴街相連,乃是一塊有如棋盤方方正正的廣場,廣場上有一條千步廊,自元代起就是京城第一繁華市肆,其中店鋪鱗次,商賈雲集,從衣飾布匹到字畫古玩,從盆罐缽盂到米麵油鹽,五花八門,無所不包,此外又有會館、飯館、錢鋪、腳店、車馬店……今日又逢二月二春龍節,更是有許多測字的、吹糖人的、炒米花的、賣軟糕的吆喝著穿行於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無一處不是比肩繼踵、人歡馬叫。

溫雪與涼春湊在人群中看了一場舞龍,又在攤子上吃過龍鬚麵、黍棗糕等各色小吃,眼見日頭偏西,這才猶帶餘興地登車而回。

兩個人一塊擠在車廂裡,涼春眼目一轉,把溫雪身上的斗篷拎起來一條邊兒道:“你送去哪裡補的?真沒想到補得一點兒也看不出,和新的一樣。哎,還是這一件別緻些,才在街上,大家全看你的翠雲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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