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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丫鬟們卻支吾不已,詹盛言當即心生疑竇,嚴聲逼問起來,這才獲知自己方才醉後的種種行徑。

其實他本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哪怕就看似醉狂之際也對言行的分寸有所控制,要不然在殺人數萬、血洗朝野的尉遲度的統治下,他又怎可能獨善其身?但白鳳之死對他的刺激過甚,兼之目睹珍珍的絕情之態,在衝動下飲酒太快,竟一下子就酩酊大醉。他手持佩刀,把屋子裡每一樣金銀玉器都一一打翻、擊碎、捅爛,最後他一刀劈開了後堂的一座神龕,裡頭供奉的就是他那一位泥胎所塑的“娃娃兄長”。他將那泥塑掄翻在地,拿腳踩、拿刀砍,整個過程中一聲不吭。任何一個明眼人都看得出,當詹盛言毀掉這一個把他召喚來世上的泥娃娃時,他想毀掉的其實是自身。而就在他大發酒瘋之際,下人們見情形可怖,怕鬧出大事,便將訊息告訴了在隔院養病的太夫人。

太夫人扶著柺杖哆哆嗦嗦地走進來,想要制止這可怕的瀆神行徑;詹盛言卻翻起混濁的醉眼,說出了他醉後的第一個字:“滾。”然後伸出手一推。

母親的額頭撞在了酒櫃的櫃角上,兒子別過臉去,繼續打碎一切、踩爛一切。

詹盛言從兩個大丫頭戰戰兢兢的零碎言語中拼湊出了發生的事情——他親手做下卻茫然無知的事情;一刻的怔忡後,他舉起雙手掩住了臉面,好似準備剝掉自己的皮。

他強拖著腳步摸到母親的院落中。御醫已離開,藥煎在爐上,他聽到了裡間的嗽聲。丫鬟們為他打起門簾,他趨身而入,直接跪倒在床前,“母親,請母親狠狠地責罰兒子,兒子罪該萬死。”

太夫人的頭上纏繞著繃紗,她嘆了一口氣,伸出手摸了摸詹盛言的腦袋,“為孃的才趕過去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你沒有罪。沒人比當孃的更瞭解自個兒的孩子,我兒子從來是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你平生唯一一樁於心有愧的事,也只不過是你重病纏身時的昏夢。我的傻孩子,你責怪自己已經責怪得太多、太久,夠了。”

詹盛言的鼻子猛一酸,千言萬語衝上了嗓子眼,可卻只擠出了一個字:“娘……”

不過沒關係,只這一個字,就把一切都說盡了。

侍女捧來了藥盅,詹盛言接進了手裡,“我來吧。”

他埋首做著極其熟練的功夫,調藥,瀝藥,試藥。太夫人突然開口說:“藥裡頭做引子的人參,是‘那孩子’送的。”

詹盛言的動作停滯了一瞬,他明白母親所說的“那孩子”指的是白鳳。他將藥匙送進母親的嘴裡,希望她別再說下去了。

但母親吞服了兩口後,就碎嗽著續道:“以前那孩子送來的補藥,我一概都叫人扔到後頭庫房裡,今兒我叫他們全翻了出來,打從今兒,我一樣一樣把這些藥都用了才算,也是受了她的一份心。”

詹盛言深知,母親以皇家最為尊貴的大長公主身份肯接受一位妓女的饋贈,已是情至意盡。他咬咬牙道:“多謝母親。只盼母親早占勿藥,就是我們做小輩的造化了。”隨又遞出了手中的銀匙。

母親卻搪開他的手,“以往是我誤會那孩子了,我總說她是尉遲度那奸人送給你的,必然是一丘之貉,對你另有他圖。我真是沒想到,風塵中竟還有這一等情真性烈的女子。不過話又得翻回來說,又不是讀《女兒經》長大的閨閣,非一個男子終身不可,也太死心眼了,這不是傷你的陰騭嗎?你才為了她那樣大鬧,也就不枉你們相好一場了,等明日酒散盡,就把這晦氣也放下吧。何況你既鐵了心要迎娶她妹子——這又是你的誠摯感動上蒼才盼來的奇緣,就為這個,你也不該積鬱在心,要認真地舒貼扶養才對。等新婦過門後,你們小夫妻生幾個兒女,常到我跟前來吵吵鬧鬧的,孃的病好得比什麼都快。所以頭一樣兒,你自己先得好好的,莫要再縱酒傷身了。”

詹盛言想不出該怎樣告知母親,他和珍珍將不會有婚禮,也不會有兒女,他甚至再也不可能擁有她。他只好等待滿心的酸熱退去,再單單點一點頭,“是,兒子記下了,兒子一定修身養性,絕不會再喝多了。”

太夫人朝他端詳半晌,眼睛亮了亮,笑道:“你的眉眼越長大越不像你爹,倒很像你外祖母當年。唯獨一說起謊來,你這一份神氣卻和你爹一模一樣。”

一霎後,詹盛言也笑了。他把匙子在藥盅裡攪了攪,重舀起一勺湯藥,輕輕吹過,便舉起在母親口邊:“來。”

他服侍著母親喝過藥,漱了口,便扶她臥下,為她輕輕捶著腿。詹盛言聽著母親的鼻息慢慢平緩下來,但他自己的心緒卻似被一匹不可馴服的野馬拖拽著狂奔。不過就在短短一天之前,當他坐在這裡,為母親做著這些看護寒暖眠食的瑣事時,還在滿懷幸福地想著“她”——這些日子裡,他就沒有一時一刻不在想著她。他的心同時充滿了念憶與憧憬:他憶起很久前,有一次他為素卿攀山採藥,不慎被荊棘戳破了手指,她竟直接就把他指尖放進了嘴裡,拿舌尖替他吮去鮮血,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在流血;他也在期盼著交織的綢花與喜娘的祝歌終將他與珍珍結合在一起的新婚之夜,但他更為期盼的是其後的每一天每一夜,他將親手為珍珍溫藥調羹,為她添衣掖被,如同父母呵護子女,醫者照顧病人,他將用與生俱來的體貼女子的細緻天分去體貼她每一點兒喜怒哀愁,他將只為她的幸福和安寧而活,他已活了整整三十五年,卻從未找到過任何比之還要正當的理由。

他想給珍珍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但他沒想過,他給她的“一切”起始於“負罪感”。他一點兒也不怨珍珍對他的激烈與冷血,不管他再怎麼勸導她,她也會認為自己對姐姐白鳳的酷死負有責任。詹盛言再瞭解不過“負罪感”將如何徹底地改變一個人,如積水壓垮堤壩、細流滲入沙粒;假如他是珍珍,也不會願意與自己扯上一點兒關係,誰會想和他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有什麼關係?

韓素卿、白鳳、白珍珍,他用盡了真心去愛她們每一個,而她們每一個最終都被他重重地傷害,就連他摯愛的母親——詹盛言望向母親已睡沉的面孔,輕手撫了撫她額上的白紗。

有時他但願自己還是個傻乎乎的小男孩,母親還能夠解答他所有的疑惑,比如為什麼鳥兒有翅膀?比如人們為什麼學不會飛翔?詹盛言只是想問問娘,一個百戰百勝的奇才神將,究竟是怎樣在自己的人生中永遠一敗塗地?

假如其他人面對這般嚴厲的詰問會感到心悸,那麼詹盛言只感到了口渴。

他向母親望了末一眼,悄悄地起身下簾。

他的房間早被重新收拾過了,但依然餘留著暴劫的殘跡。詹盛言將手撥了撥酒櫃上那一對歪歪扭扭的鎖釦,猶豫了一下,就拉開櫃門。他取出一罈稍微柔和些的燒酒,剛要對準嘴巴,腮角卻猛一鼓。他回身走幾步,把酒倒進了窗根下一株羅漢松的盆栽裡。但只倒出一半,他又反悔了,他迅速地翻轉過壇口,把剩下的酒一滴不漏全送入了自己的喉嚨。

這就是酒最為神奇之處,它會讓人把一切都搞砸,但只要兩杯過後,它就會令你高高興興地忘記你又搞砸了。

詹盛言的眸子前濛濛地起了霧,再往後,就是一片虛空。

少頃,那虛空發出潺潺的低響,碎光如雨而降,閃閃爍爍的光帶中,湧現起兩彎身影,姍姍向他走過來。詹盛言看見素卿與珍珍從遠遠的兩端直來到他身前,同一刻抬起臉,凝望他。他張開雙臂,把她們一起擁入了懷抱。她們在他的臂彎裡倏然合為一體,但一雙薄肩上卻生出了兩顆頭顱、兩張臉,臉上是毫無二致的、令人心碎的顏容。詹盛言的目光輪番流轉,素卿和珍珍都向著他微然一笑,將共用的身體貼緊了他。

霎時間,他們已一絲不掛,他們像開天闢地的遠古巨人一樣龐大,一舉一動都引起颶風與地震。詹盛言從未進入過素卿或珍珍的身體,但現在他進入她的身體——她們的身體,如同早已進入過千百萬次一樣。潮汐嘯湧,星辰似雪片一樣翻卷,懸崖在塌陷,怒海將浪花投擲向天穹,華彩的光環騰起在將滿的乞缽之上,荒寂的山林中猛獸在諦聽著,聽見青春反覆吟詠著煙火與洪鐘大呂。

他絲毫也不急著到達最終的痙攣,他只是在這一具美得無可比擬的裸體上無窮無盡地起伏著,當他的手愛撫過這裸體細弱的腰肢時,它兩條頸子之上的兩張臉容一張在狂喜、一張在嘆息。他用眼眸和嘴唇收割著她與她的每一次變幻,如同河海之上的雲層收割每一滴水露,如死神收割每一縷遊魂。

她們用兩手摟緊了他,他把頭埋進她們的臉頰當中。而在其他的鏡子裡,有一隻雄獅正俯向一隻雙頭的白孔雀,有一顆巨大的星沉落在兩棵樺樹之間[11]。

詹盛言聽見素卿與珍珍同時在他兩耳旁發出喃喃的細語,他無法分辨出任何一個音節,但他明白了她們的意思:

時間到了——

滂沱大雨驟然噴湧,雌雄巨人的身軀劈開了鴻冥大荒,天升地陷之間,僅餘下詹盛言一個人裸身赤足地行走在無垠的大水上。他心焦如焚地環顧著四面八方,一遍又一遍呼喚著:“素卿!素卿!珍珍!……”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但並不是發自喉中,而是自水底一波波送上的迴音。他跪倒在水面上,隱隱見到有什麼在水下放射著幽光。

他伸手去打撈,起初他以為那是一朵白色的睡蓮,接著他就看見白鳳的臉躺在他掌心間,無聲地張開她那一對幽深如碧海的眼眸。

詹盛言自己也張開了眼,他仍有些離恍,摸了摸身下的繡被軟衾,方才醒悟之前的離奇景象不過是醉夢一場。正欲重新入夢,卻聽有人低低地喚著:“公爺?公爺!”

他定睛一望,見嶽峰躬立在床外,那一張瘦骨嶙峋的臉孔好似是地獄的信使。

詹盛言明白不會有好事發生,但還能有什麼更壞的?他舉手敲了敲前額,宿醉的頭痛令他急欲再次昏睡。他極度煩躁地問:“什麼事?快說。”

嶽峰在床腳的瑞獸香爐和描金箱籠間遊離著目光,好似在尋找一件器物,只要呈上它,就呈現了一切。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張紫檀鏤雕的大床邊、這個應有盡有的世界上,唯一一件足以呈現一切的器物,就是語言。

“珍姑娘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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