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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鄉

隔過一日便是五月初九,正值詹盛言生日的正日。往年這一天的前後幾日安國公府都是張燈結綵,大宴賓客,但這一年卻殊為不同。諸路王公大臣也早已聽聞盛公爺因未過門的未婚妻投環自縊而杜門悲悼,免除一概慶典,但為盡禮儀,這些人仍各遣家僕按成例持了名帖送上壽禮。府邸外的一條街照樣是車馬不息,公府的管家亦忙著記檔禮單,並回以領謝的名帖,正不可開交處,忽見太夫人所倚重的一名喚作紅珠的巫女出了大門,左顧右盼。

管家見狀,忙上前關問道:“紅珠姑娘,可是太夫人有何吩咐?”

紅珠漫應一聲,只四面亂望,好似在找人。不多時她就將眼光鎖定在對街的一人身上,那人好似欲隨著不絕的拜壽之人一同進府,卻又趑趄著不敢前來。紅珠穿過了人群直走到他面前,短短數句交談,便將其帶入了府門,直穿二門,往主人詹盛言的正院中來。

詹盛言早已聽下人稟過這幾日是他自己的壽喜,卻根本沒入耳,甚至連一早參拜宗祠與祖先堂、母上大人與泥胎兄長的慣儀也已拋在一邊,只知把自己囚在屋中。他的屋子裡——並不是大門外,就在屋子裡,擺放著一對石獅子。那是他少年時父親送給他習練膂力所用,原本有大小不一的十來只,經謀反案抄家後只尋回了兩隻,小的那一隻原存放在白鳳處,兩人分手後詹盛言派人取了回來,與大的這一隻一同收藏。兩隻石獅一隻三尺來高,一隻則足有五尺,除個頭以外,幾乎處處相同,首披鬃,頸懸鈴,鼻大嘴闊,威風雄壯。

詹盛言手拎那一隻大獅子往上舉,他無比感激父親曾拿這些個沉重冰冷的石頭來訓練他,幸虧有了這一把蠻力氣,現在他才扛得起自己的人生。他把它高舉過頂,一次又一次,直到渾身都大汗淋漓、痠疼麻木,然後他就放下獅子喝酒,喝夠了接著舉,舉夠了再喝……正當他昏度日月,迷迷怔怔,房門恍然間被撥開了一線,他看到巫女紅珠探身而入,“二爺,有個人,您當見一見。”

她也不等他首肯,便將那人引入:是位年過花甲的老人,身穿夏布大褂,手持一根竹杖,頜下留著三綹清須,左邊臉龐好似經過中風的病症,面板攣縮在一起,連帶著眼目也無法張開,右半邊的臉龐雖飽滿少皺,膚色也紅潤健康,但眼目周圍卻鑲嵌著一圈鮮紅的爛邊,眶中完全不見黑睛,竟是個雙目全廢的瞎子。

詹盛言但覺這瞎子看起來似曾相識,但他的頭腦早已在連續十多日的暴飲後變得遲鈍不堪,半分也想不起曾幾何時見過這人,也懶得去想,只將手中的石獅慢慢擱下,往後頹坐進椅中,閉目自飲。

老瞎子敲著竹杖前來,先屈身行個禮,他說話時那癱瘓的半邊臉似乎張不開嘴巴,因此只可從一半嘴唇中發聲,吐字卻聽著異常清晰:“老朽蒙太夫人關照生意多年,上一次竟不知盛公爺貴駕親臨,多有失禮,請勿見怪。在此,先給公爺叩賀千秋之喜。”說著就打了個圓揖,一禮三叩。

詹盛言聽他如此言語,方才有所憶記:一條招牌四懸的街巷之中,嶽峰指住一家樓館,“太夫人常來的就是這兒,尹半仙子平館,準沒錯。”……一位半面縮皺的盲眼老人端坐堂前,“尊客要測字?一字單問一事,問什麼?”……幾根蜷曲的指頭摸索著紙上的“茆”字,“這可怪了,花之上,柳之右,卻又暗藏一個‘節’字。”……

詹盛言認出了尹半仙,遂嘟囔一句:“怎麼是你?是太夫人叫你來的?”

“不不,叫我來的是——”尹半仙在措辭上猶豫良久,方道,“少夫人。”

“少夫人?哪一位少夫人?”

“盛公爺您自個兒的夫人。”

詹盛言把業已抵入兩唇之間的酒瓶緩緩放低,抬起了兩眼,“我夫人?誰是我夫人?”

尹半仙把竹杖在地面上輕頓一下,“有位小姐孃家姓白,閨字‘珍珍’,確是尊夫人吧?”

詹盛言鼻翼一側的肌肉開始了輕微的掣動,“她讓你來找我?”

“正是。”

“她幾時讓你來找我?”

“昨夜。”

“你曉得她已過身了嗎?”

“哦,怪老朽沒說清,是尊夫人的陰魂請老朽來見盛公爺——”

尹半仙沒說完,詹盛言已撲過來。酒瓶翻倒,陳血一樣的葡萄酒傾灑在鑿花地面上。誰也難以預料一個爛泥般縮坐在那兒的醉漢一瞬間竟迅猛如雄獅搏羊,一把就將對方掀倒。那一頭大獅腳下,詹盛言自己也已完全變身為一頭獅,他脊背緊弓,被渾若鬃毛的連鬢鬍子所包圍起來的臉龐扭曲可怖,自牙縫裡噴出野獸的氣味,“你竟敢……你怎麼敢?!你個老騙子,我非活活揍死你!”

“二爺!慢著!”旁立的紅珠奔過來,兩手一起托住了詹盛言高舉的拳頭,“二爺,奴婢一早便有預感,今日須得替一位‘信使’在您這兒開路,所以才出門看尋,正撞見尹老神仙在府門外徘徊。這些年老神仙為太夫人乩卜休咎[19],十有九應,並非那些故弄玄虛的江湖術士可比,他是真真切切有‘另一邊’的訊息要傳給您。二爺且聽聽他的說法吧。”

詹盛言遲疑了一下,到底收回拳頭,他從地上爬起,搖搖晃晃靠住了牆壁,又伸足把才飛起掉在一邊的竹杖踢回到尹半仙手邊,“你說我的珍珍——我妻子昨夜去找過你,那你先給我解釋清楚,她為什麼會找你?”

尹半仙摸過了竹杖,也跟著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尊夫人說,公爺曾和她提過您那次光降鄙館推測姻緣一事,因此她對老朽留有印象……”

舊影自詹盛言的眼前飛過:珍珍圓睜著她令人魂搖魄蕩的眸子,一團天真地問著:“他真這麼說?說你的姻眷是在花街柳巷中的守節之女?太神了。這算命先生叫什麼?”“名號尹半仙,就在崇文門福馬巷,家慈總去光顧。”他笑了笑,貼住珍珍的耳鬢,她的水晶耳墜子冰潤著他的低語:“可惜你如今已失了前世那一份推斷造定的神通,只可屈尊求問於這些市井術士了。等成婚後,我帶你一起去,算算看我們夫妻倆過多久能等來頭一個寶寶?”珍珍一下子就玉頰似醉,

扭過臉捂住了雙耳,“大哥哥你也沒喝酒,卻這樣欺負人,我不聽你的混賬話。”他笑著勾下她雙手,在她耳邊說了句更混賬的話。那一座妝閣屋小如舟,卻將人渡入春深似海……

詹盛言驀只覺久已在酒汁中浸泡麻木的身體又一次被扯裂,從心肝五臟到四肢百骸無一處不劇痛難當。他截斷了尹半仙的話頭,戟指怒道:“我是問,她為什麼會找——你?!便算她的陰魂仍在這世間遊蕩,為什麼不來找我這個夫婿,卻跑去找你這素昧平生的老鄙夫?!”

尹半仙舉起手掌,在自己那一隻攣縮、一隻鮮爛的一對瞽目前晃一晃,“因為只有我才能瞧得見她,”他沉了一沉,又補充道,“‘他、們’。我起小並不是瞎子,而且比明眼人瞧見的還要多得多。四五歲的時候,我就發現身邊有好些人似乎只有我一人才能瞧見,這可把我家人嚇壞了,找了個算命先生來相看我。後來那先生就成了我師父,我跟師三兩年之後,還不太能辨得出我瞧見的人裡頭究竟誰是活人、誰又是鬼魂——他們中很多都和活著的時候沒兩樣。但我這一份異能就如同火能誘蛾、磁必引針,使那些個遊魂紛紛找上門,弄得我招架無功。頭幾年,若遇陌生人搭茬,我都得先望一望周圍其他人能不能瞧見他,再和他說話,要不然乾脆就也裝作個瞧不見。之後只因有幾件事上犯天機,我這對眼睛到底還是沒保住,活人的世界是再也瞧不見了,但那些個遊魂卻照舊瞧得個一清二楚。倒也好,再不用費力辨別他們中誰是——”

“哪個有空聽你扯這些閒篇?”詹盛言無法自抑地發起怒來,“你和我編造這些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啊?你想要什麼,錢嗎?你要錢,是吧?”他扭身拉開了一隻抽屜,信手抓出一沓銀票,一下一下全拍在尹半仙臉面上,“別再給我瞎掰,拿上錢,滾!”

紅珠急聲勸道:“二爺,別這樣!”

尹半仙卻矗立不動,任那些銀票砸在臉上,又在他周身紛紛散落。他嘆口氣,自懷中掏出一個絹包,“公爺,老朽不是來要錢的,老朽是來把這個送交給您。”而後他就用細黃的手指徐徐撥開了手絹的四邊。

只一瞥間,詹盛言就好似失去了意識,木立如痴,“這,你從哪兒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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