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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剛才明明是灰色的——像鐵絲一樣灰灰的,可是,可是你們看,怎麼突然又變成藍色的了!”

“大概是現在太陽比較大了,”船長聳聳肩說,“要不然就是你被太陽曬得眼花了。管他的,反正進了墳墓,誰管你眼珠子什麼顏色。”

漁船斷斷續續拉響汽笛,夾雜著海鷗持續不斷的尖銳啼叫,聽起來很不協調。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海邊特有的交響樂。已經快黃昏了,然而,西方的天際,太陽卻依然像團火球。一絲風也沒有,空氣凝滯潮溼,熱得讓人受不了。碼頭後面是條鵝卵石鋪成的街道,正對著港口。街道上有排斑駁的白色房子,房子中間隔著乾癟癟的泥沙地,地面上的野草幾乎氾濫成災。房子的門廊都已殘破不堪,只剩下幾根倉卒埋設的柱子,上面頂著格子雕花棚蓋,粉刷的灰泥剝落殆盡。幾十年前,黑港島也曾風光一時。當時,這裡的居民曾經有過美麗的幻想,以為黑港島會成為地中海上另一個旅遊勝地。可惜這個美夢一直沒有實現。

那一整排房子,每一戶前面都有一條延伸到街上的走道,不過,最後那棟房子的走道卻和另外幾戶不太一樣,有很明顯的雜沓腳印,看得出來人們往來很頻繁。英國佬就住在那棟房子裡。八年前,那個英國佬突然來到黑港島。他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呢?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他是個醫生,而港口正好需要一個醫生。魚鉤、釣針、刀子,這些東西雖然是吃飯的傢伙,但一不小心也會讓人皮開肉綻,沒辦法幹活。要是你選對了日子碰到這位“大夫”,那麼你身上縫合的傷口就不會留下太難看的疤痕。不過,相反,要是你聞到他身上衝天的酒臭,那麼,不管他喝的是威士忌還是葡萄酒,你都得祈求老天保佑了。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你也沒得挑。俗話說得好,聊勝於無嘛。

不過,今天醫生是不看病的,他家門口的走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影。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整個港口無人不知,每逢星期六晚上,醫生一定會到村子裡喝個爛醉如泥,然後再找個妓女陪他睡覺。看哪一個正好有空擋就找哪一個。當然,大家也都知道,過去這幾周,這位醫生每個星期六的周際大事也暫停了。他已經很久沒在村子裡出現了。不過,他的改變其實也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大。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有人會固定把一瓶又一瓶的蘇格蘭威士忌送到他家去。所以說,酒還是照喝不誤,只是不出門了而已。不久之前,有一艘拉喬塔那邊的漁船到島上來,還把一個不知名的陌生男人送到他家裡。說他是個人,還不如說是一具屍體。自從那天開始,英國佬就再也沒有出過門了。

喬福瑞·華斯本大夫打著瞌睡。他的頭漸漸往下掉,後來,下巴頂到了鎖骨上,嘴裡的腥臭味嗆進了鼻子。那味道實在不怎麼好聞,於是,他嚇了一跳,人就醒了過來。他眨了眨眼,好讓自己稍微清醒一點,然後瞄了一眼開著的房門。他的病人有時會發出囈語,含含糊糊地說一大串沒頭沒腦的話。難道又是他在說夢話,吵醒他的好夢嗎?不對,沒聽到他的聲音,而且,今天連外面的海鷗都大發慈悲,安靜得出奇。今天是星期天,黑港島上的神聖日子,沒有滿載魚蝦進港的漁船,那些海鷗也不會被引得一陣陣騷動了。

他椅子旁邊有張小桌子,桌上擺著一瓶威士忌和一個酒杯。酒杯已經空了,酒還剩下半瓶。他望著酒杯和酒瓶,心裡幾分得意。有進步。以往每到星期天的這個時間,不光酒杯,連酒瓶也是空的,而且,威士忌下肚之後,前一天晚上的宿醉還會變本加厲。

他不禁微微一笑。願上帝祝福他那個住在英格蘭考文垂市的老大姊。他老姊每個月領了養老金之後,就會寄幾瓶蘇格蘭威士忌到島上來。她叫貝絲,是個好女人,其實,她有的是錢,買得起更多酒,絕對遠多於寄來的這幾瓶,不過,他倒是很感激她沒有寄太多來。而且,她也不可能永遠這樣。總有一天,她人走了,錢也就沒了。到時候,他就只好喝那些廉價的葡萄酒,然後,人就會變得越來越麻木,直到有一天,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永遠都感覺不到了。

他已經越來越認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面臨這樣的結局……然而,三個星期又五天前,事情起了變化。那天,有幾個漁夫找上門來,把一個垂死的陌生人交給他。那幾個漁夫甚至不肯表明身份,他們把人送來,只是出於一片好心。他們不想見死不救,但也不想趟這趟渾水,沾上什麼麻煩。上帝一定會體諒他們的,因為,這個人是被子彈打傷的。

不過,幾個漁夫只知道那個人受了槍傷,卻沒想到,有些東西遠比子彈對他身體所造成的傷害更可怕。那顆子彈還傷到了他的心智。

瘦骨嶙峋的醫生兩手用力往椅子上一撐,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看看外面的港口。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於是,他把百葉窗放下來,眯著眼睛從葉片中間看底下的街道,他要看看究竟怎麼回事,特別是那一陣嘩啦啦的噪音究竟從哪來的。原來是一輛馬車。今天是星期天,有個漁夫帶著一家子出來兜風。他想,除了這個鬼地方,天底下還有哪裡能看到這種場面?對了,他忽然想到,從前在倫敦也有類似的畫面。每到夏天,倫敦市中心都能看到被打扮得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馬,拖著滿載觀光客的華麗馬車,穿越攝政公園。一想到那種對比,他不禁失聲大笑。不過,他也只笑了一下子,轉眼間,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忽然又想到三個多星期前的那一天,那不可思議的一天。本來,他已經死了心,這輩子休想再回英國了。然而,如今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他很可能有機會再回去。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轉機,因為,那個陌生人有能力改變一切。

伯恩的身份00除非他診斷錯誤,否則,那個病人隨時都會醒過來。很可能是今天,或者再過一個小時,甚至再過一分鐘。他傷得很重,身上有多處深深的傷口,腿上、胃部、胸口。還好子彈並沒有貫穿他的身體,否則他很可能早就沒命了。子彈還留在他體內,熾熱的金屬燒灼時產生了止血的效果,而海水的持續沖刷也發揮了消毒傷口的功效。本來取出子彈是極其危險的,不過,正因為他的傷口已經被高溫和海水消過毒,皮肉組織已經軟化,不需要任何準備就可以立即手術,所以,整個過程幾乎沒有任何危險。真正麻煩的是他頭蓋骨上的傷口。雖然子彈只傷及頭蓋骨,並沒有貫穿腦部,但子彈的衝擊力卻在視丘和海馬迴造成了瘀傷。要是當初子彈穿透頭蓋骨,傷到這兩個區域的腦組織,那麼,無論在哪一個區域,就運算元彈只深入幾厘米,都會造成腦部關鍵功能的永久喪失。還好,他的關鍵功能並沒有受損。那一剎那,華斯本立刻做了個決定。在接下來的三十六小時裡,他滴酒未沾,拼命吃澱粉類的食物,拼命喝水。能吃喝多少,就吃喝多少。三十六小時後,他開始動手,進行一項畢生最精密的手術。自從被倫敦的麥肯錫林醫院開除之後,他還從來沒有嘗試過這麼精密的手術。他開始進入一段極其艱苦漫長的過程,逐步刷洗腦部的纖維區域,一次刷洗一厘米。然後,他開始收攏頭蓋骨上的傷口,將表面面板縫合起來。在整個過程中,他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因為,要是一個疏忽,刷得太用力,或是針頭刺到腦組織,病人就會立刻喪命。

他不希望這個陌生的病人死掉,無論死因是什麼,他都不希望。尤其是,他絕對無法忍受因為自己的不小心而導致病人喪命。

手術終於完成了,病人的生命跡象依然維持正常。現在,喬福瑞·華斯本醫生終於可以回去找他形影不離的夥伴,尋找他的化學溶劑,尋找他生命的源泉——他的酒瓶了。他讓自己喝了個過癮,喝得飄飄然,接連不斷。不過,他沒有超過那個臨界點,沒有喝到爛醉如泥。再怎麼喝,他一直都還分得清東西南北,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真是他人生的一大進步。

也許就是今天了,也許再過一個小時。那個陌生人的眼睛就隨時會亮起來,開始跟他說話。

也許,很可能就是下一秒。

當清晨和煦的海風吹進房間裡,令滿屋清涼的時刻,他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誰在房間裡?”

華斯本從行軍床上猛坐起來,兩條腿悄悄地伸下床,慢慢站起來。千萬不能刺激他。不要突然冒出聲音,不要有太突兀的動作,因為那很容易嚇到病人,導致他心理退化。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必須像先前動手術時一樣,提高警惕,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多年訓練出的醫生本能已經蓄勢待發,準備好面對這一刻。

“我是你的朋友。”他輕聲細語地說。

“朋友?”

“你果然會講英語,我猜得沒錯。我猜你不是美國人就是加拿大人。我看過你的牙齒,那種補牙的技術不是英國的,也不是法國的。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慢慢來。你需要解放一下嗎?”

“你說什麼?”

“我是說,老兄,你需要方便一下嗎?你旁邊有個盆子,那就是給你方便用的。你左邊那個白色的盆子,看到了嗎?當然,那個東西也得要你憋得住才管用。”

“不好意思,把你的床鋪弄髒了。”

“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該出來就會出來,很正常。我是醫生,你的醫生。我叫喬福瑞·華斯本。你呢?”

“我什麼?”

“我是說,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陌生人把頭轉開,呆呆看著白色的牆壁。晨曦的微光在牆壁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然後,他又把頭轉回來,那雙藍眼睛緊盯著醫生。“我不知道。”

“噢!我的天。”

“我不是告訴過你很多次了嗎?慢慢來,不要急。你越急著回想,就越有苦頭吃,情況反而越糟糕。”

“你又喝醉了。”

“那是家常便飯了,不過,我有沒有喝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肯聽我講話,我倒是可以給你一些線索。”

“我早就聽過了。”

“不,你根本沒在聽。你根本就充耳不聞,你一直作繭自縛,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拜託你仔細聽。”

“我在聽。”

“你昏迷那段期間——你昏迷的時間也太長了點——我聽到你說了三種語言:英語、法語,還有一種腔調怪得要命的話。我猜那應該是亞洲哪個地方的語言。所以說,你會說很多種語言。看起來,你還真是四海為家,挺有世界觀的。你自己覺得哪一種話講起來最順口?”

“顯然是英語。”

“我也這麼認為。那麼,你覺得哪一種語言說起來最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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