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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摘錄

我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有時候我端詳著自己,暗自心想:“這副樣子怎麼跟尼克的母親比呢,難怪尼克覺得我又可笑又輕浮,完全是個被寵壞的嬌小姐。”莫琳快要撐不住了,她把病情藏在燦爛的笑容和寬鬆的繡花運動衫背後,每當人們問起她的健康狀況,她就回答道:“哦,我還不錯,你怎麼樣呢,親愛的?”她快要撐不住了,但她嘴上還不肯承認,至少目前還沒有鬆口,因此昨天早上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問我是否想要跟她和朋友們一起出門走一走。她的狀態不錯,因此希望能多出門走走,我立即答應了下來,不過我心知她們的活動引不起我的興致:她們會去打皮納克爾牌,打橋牌,要不然就替教會做些雜事,通常是動手把東西分分類。

“我們會在一刻鐘內趕到,你還是穿件短袖衣服吧。”她說。

打掃清潔,一定是去打掃清潔,一定是某種苦活累活。我急匆匆穿上一件短袖 T恤,莫琳果然在十五分鐘後到了我家門外,掉光了頭髮的腦袋上戴著一頂針織帽,正跟她的兩個朋友一起咯咯發笑。她們都穿著同一系列的貼畫 T恤,綴著鈴鐺和絲帶,胸前塗著“血血血”幾個大字。

猛一眼看去,我還認為她們創立了一支流行樂隊,但後來我們卻全都鑽進了羅斯那輛克萊斯勒老爺車,一路興高采烈地開往血漿捐贈中心。那輛車堪稱貨真價實的古董車,前排座位居然還是沒有分開的一整排,簡直跟老奶奶一般上了年紀,車裡散發著女士香菸的味道。

“我們週一和週四去那邊。”羅斯一邊解釋一邊從後視鏡裡望著我。

“哦。”我回答道。要不然讓我怎麼回答?難道說“哦,週一和週四真是好棒的血漿日”?

“一個星期可以捐兩次。”莫琳那件運動衫上的鈴鐺正在叮噹作響,“第一次會給你二十美元,第二次給三十美元,所以今天大家心情都挺不錯。”

“你會愛上這差事的,大家只是坐著聊聊天,好像在一間美容院。”薇琪說。莫琳捏了捏我的胳膊,悄聲說:“我不能再捐啦,但我想你可以頂上我的位置,這差事能幫你賺上幾塊零花錢,畢竟女孩子家總該有點兒私房錢嘛。”一陣急怒湧上心頭,我趕緊把它一口吞了下去,暗自心想:我曾經有過許多私房錢,但我把錢給了你的兒子。

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正像一隻流浪狗一般在停車場裡轉悠,身上的牛仔夾克有些顯小,不過捐贈中心裡面倒是挺乾淨,那裡光線明亮,散發著松木的味道,牆上貼著滿布鴿子和薄霧的基督教海報,但我心知我做不到,又是針,又是血,哪樣我都不敢碰。對其他東西我倒談不上有多害怕,但針和血這兩樣都讓我怕得要命,要是手上被紙張割出了一道口子,我會嚇得一頭暈過去。只要涉及皮上的開口,我就沒有辦法應付,不管是削皮、切片,還是穿孔。在陪莫琳做化療的過程中,一到扎針的時候我就把眼神掉轉開。

我們進了屋,莫琳大聲喊道:“嗨,凱麗絲!”一個大塊頭的黑人女性應聲回答:“你好,莫琳!感覺怎麼樣?”她穿著一套制服,說不好算不算是醫療制服。

“噢,我很好,挺不錯……你怎麼樣啊?”

“你做這差事做了多久了?”我問道。

“有一陣子啦。”莫琳說,“凱麗絲是大家的心肝寶貝,她很會扎針,這對我可是件好事,因為我的血管不好對付。”她說著亮了亮佈滿青筋的前臂。我初次見到莫琳時,她還是個胖乎乎的女人,眼下卻已經瘦了下來,有一點很奇怪,其實她胖乎乎的時候看上去更順眼,“你瞧,把你的手指摁到我的手臂上試試。”

我趕緊放眼打量四周,希望凱麗絲會把我們帶進屋去。

“來吧,試試。”

我用指尖碰了碰莫琳的血管,感覺它從面板下滑到了一旁,一陣燥熱突然席捲了我。

“這位是我們的新人嗎?”凱麗絲突然在我的身邊冒了出來,嘴裡說道,“莫琳一直拿你吹噓個不停,我們得讓你填寫一些檔案……”

“對不起,我做不到,我應付不了針,也應付不了血,怕得要命,真的應付不來。”

這時我意識到今天還沒有吃過東西,頓時覺得一陣頭暈眼花。

“這裡的一切都非常衛生,我們會好好照顧你。”凱麗絲說。

“不,真的不是那回事,我從來沒有捐過血,為此我的醫生還很惱火,因為我連一年一回的血液測試都應付不了,比如測膽固醇。”

於是我們就等著。捐血要花兩個小時,醫護人員用皮帶把薇琪和羅斯繫到機器上,彷彿她們是等待採集的源泉,還在她們的手指上打了記號,以免她們一週之內捐血超過兩次,那記號會在紫光燈下顯現出來。

“真像詹姆斯•邦德電影啊。”薇琪說道,她們一起咯咯笑出了聲,莫琳還哼唱著邦德的主題曲(我覺得那是邦德的主題曲),羅斯用手比畫出一把槍。

“你們這些老太婆就不能安靜一次嗎?”一個白髮蒼蒼的女人大聲喊道。她跟我們隔著三把椅子,起身越過三個躬著身子的男人(那三個男人的胳膊上都有藍綠色文身,下巴上留著胡茬兒,正是我想象中會去捐血漿的那種男人),揮著空閒的一隻胳膊搖搖手指表示不滿。

“瑪麗!我還以為你明天才來!”

“我本來應該是明天來,但我的失業救濟金已經晚了一個星期,我家裡只剩下一箱麥片和一罐奶油玉米啦!”

她們都放聲大笑起來,彷彿差點兒捱餓是件有趣的事;有時候,這個鎮子有點兒過火,它就是這麼不顧一切,這麼不肯面對現實。我開始覺得有點兒不舒服,附近有機器攪拌血漿的聲音,有一條條裝著血液的長塑膠管從人們身上連到機器上,還有那些被採血的人。眼見之處都是血,鮮血四處流淌,連不該有血的地方也全是血,看上去格外黯淡,幾乎成了紫色。

我站起身來,打算去洗手間往臉上澆些冷水,誰知剛走了兩步就覺得天旋地轉,突然間既聽不見也看不清,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流,在跌倒的一剎那,我開口說道:“哦,抱歉。”

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了家,莫琳將我安頓到床上,又端來一杯蘋果汁和一碗湯放在床邊。我們試著給尼克打電話,瑪戈說他不在“酒吧”,而且他也不接手機。

尼克憑空消失了蹤影。

“小時候他也這樣……到處亂飄。”莫琳說,“對他來說,最糟糕的懲罰莫過於不讓他出自己的房間。”她把一條涼爽的毛巾放在我的額頭上,呼吸中透著一股阿司匹林的味道,“你只要好好休息,行嗎?我會不停地打電話,直到把那小子找回家。”

尼克回家時,我已經睡著了。我醒來聽到他正在洗澡,於是看了看時間,此刻是晚上十一點零四分。他一定到“酒吧”去過一趟,他喜歡在輪班之後衝個澡,洗掉身上的啤酒味和鹹爆米花味(這是他的原話)。

他鑽進被窩,我轉身面對著他,他一見我睜著眼睛,頓時露出了幾分驚愕的神色。

“我們給你打電話打了好幾個小時。”我說。

“我的手機沒電了,你暈倒了?”

“我還以為你剛剛說你的手機沒電了。”

他頓了頓,於是我心知他馬上就要說謊。這真是最糟糕不過的一種感覺——你必須乖乖地等著,準備好迎接謊言。尼克是個老派的人,他需要自己的自由,也不喜歡對自己多加解釋。就算提前知道自己和朋友們約好了時間去打撲克,他卻整整一個星期都閉口不提,反而會一直等到開局前一個小時,那時才滿不在乎地告訴我說:“嘿,如果你沒意見的話,今晚我想跟朋友們一起去打牌”。如果我真的有其他安排,他這一招就會害我唱上白臉。難道你會甘心做一個攔著自己丈夫不讓他打牌的太太嗎?難道你會甘心做一個凶神惡煞的潑婦嗎?於是你把滿腔失望一口嚥了下去,嘴裡順順溜溜地答應了他。我不覺得他這麼做是故意刻薄,只不過他被養成了這副模樣,他的父親總是自己顧自己,而他的媽媽一直忍,忍到他們兩人離婚的那一天。

尼克開口講起了他的謊話,我甚至連聽也沒有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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