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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他大吃一驚。

"我的眼睛唄。"

"也許有那麼一天,你從你的房子裡走出來,踱到天井裡,那時天上飄著細雨,一隻貓兒蹲在天井的牆角里哀哀地哭,於是你說:'夠了。'好,一切都會結束。你回到屋裡,馬上入睡了。"

一列火車在遠處賓士而過,悠長地叫著,然後是輪子擦在鐵軌上的聲音,一節又一節車廂,一節又一節……

"你怎麼如此肯定?"她生氣地說,"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結束。它們就在我的神經裡,擠得滿滿的,只在做噩夢的時候一點一點鑽出來。我記不得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會結束。我照過了x光,腎臟裡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彎腰,裡面就'嘩啦'作響。"

他沮喪地癟了癟嘴巴,似乎就要哭起來。"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絕望地驚歎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夢裡也充滿了那個聲音。從前在黎明,我老聽見一個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來那人也受著這種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來踱去,踱來踱去,一直到挪不動腳步,於是末日來臨了。萬一我們活得很長久??"

她匆匆地要趕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著:"再說一點什麼吧,再說一點什麼吧,我心慌得發抖。"

他的手指縫裡滲出許多粘液來,像膠水一樣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開始流出那種黃色的粘液。他唏噓著,還在說個不停。太陽從寺院的屋頂上沉下去了,空中颳著不吉祥的風。她看出來,他一點也不想死,他嘮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對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驚駭。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著,活像幾條醜陋的泥鰍。

"我看不清你的嘴臉。"她開始說。

"說下去,說下去!"

"我跟你說過了頭髮的事,還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說下去。"

"那是關於被我釘在牆上的麻雀的事。"

"好極了。"

"在黑暗裡,麻雀在牆上嘰叫著,撲騰起來,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頭從被褥裡探出來,開始嘔吐,我吐出的東西的氣味和我浴室裡的氣味一模一樣,月亮照著紗窗,窗欞苦苦地呻吟。有一個東西在天井裡走來走去,像是一隻狗,麻雀們立刻沉默了。在西頭那間小雜屋裡,天花板上又剝落了一塊石灰,一隻老鼠飛快地從屋當中穿過,跑到廚房裡去了。"

"有一天夜裡,我用鑰匙開開了你的大門,在天井裡走來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沒有看見麻雀,因為那天沒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當時我正在嘔吐,月光照在紗窗上。"她惡狠狠地一搖頭,"你聞到一種刺鼻的氣味了嗎?"

"周圍那麼黑,我就像掉進了一個細頸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夠的氧氣,只好大張著嘴,像一條憋壞了的魚。"

石磨緩緩地轉,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殺氣騰騰,麻雀在被碾碎前發出的慘叫,隱沒在暴怒的、壓抑的雷聲裡。

隔壁房裡的天花板整個地塌下來了,她聞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隻雀子"啪"地一聲掉在她的被褥上,還拼命地撲騰了一陣才死。

她聽見在遠處的什麼地方驚雷劈倒了一棵大樹。

中篇小說第21節 蒼老的浮雲三(7)

結局

她還在夢中,就已經聞到了很濃的焦木味兒,她夢見抽屜裡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閃亮的臭蟲。她撐起來,用最後一點乾肉喂一隻母鼠。她把乾肉扔在床底下,傾聽它"嘎吱嘎吱"的咬齧聲。父母昨天沒有來,也許就因為這個,她被蟲牙折磨著。每隔一點鐘,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塊乾肉,讓那隻老鼠咬出響聲,藉以減輕神經的劇痛。到天明,乾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減輕,這時她忽然記起那兩人昨夜沒來,覺得詫異。大樹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滾滾的濃煙沖天而起,裡面夾著通紅的火星。現在它倒在地上,內部全部燒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齊走了出來,到那零亂地散在地上的枝條中去尋找從前掛在樹幹上的一面鏡子。兩個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腫的嘴臉幾乎湊到了地面,畏縮地用兩個指頭揀出那些踱了水銀的碎玻璃片。她從窗簾後面打量這一對,聽見發僵的腳尖在地上跺來跺去,看見紫脹的手指伸到口裡含著,眼裡溢著痛苦的淚水。一夜之間,男人的頭髮全部脫光了,蒼白的頭皮令人作嘔。隔著窗子,她隱約地聞見了熟悉的汗酸味兒,就是他稱作"甜味兒"的那種氣味。燒完報紙以後,再也沒有什麼可燒的了,雖然外面出著大太陽,骨頭卻像泡在冰水裡,早上起來幾乎全身都凍僵了,必須用毛巾發了瘋地擦才能讓腿子彎轉來,不然就像幹竹子,一動就"啪啪"亂響。她不敢用力出氣,一用力,鼻尖就出現冰花,六角形的、邊緣很銳利的冰花,將嘴唇都割出血來。大櫃上的鏡子已經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來她就不願照鏡子。那一天她突然覺得身上的衣裳寬蕩蕩的,她剝下衣裳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變得像乾魚那麼薄,胸腔和腹腔幾乎是透明的,對著光亮,可以隱約看出纖細的蘆杆密密地排列著。她用指頭敲一敲,裡面發出空洞的響聲:"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從水缸裡舀出最後一點發黑的水,仰頭一飲而盡,她清楚地看見涓涓的細流從胸腔流到腹腔,然後不可思議地消失不見了。她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尿。老鼠終於丟棄了肉塊,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到洞裡去了。她像一條幹魚一樣在粗毛毯底下發著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響個不停。南風從瓦縫裡灌進來了,毛毯鼓滿了風,裹著她一起飄離床鋪,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又"啪!"地一聲落回床上。南風裡有股腥味,她一聞到那股味腦子裡就出現野兔的幻象,它們總是躲在很深的草叢裡。萎縮症已經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經兩個月零二十天沒吃任何東西了。因為這個,她的腸胃漸漸從體內消失。現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塊硬而薄的透明的東西,裡面除了一些蘆稈的陰影外空無所有。很久以來,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內心的感覺來劃分日子的。照她算來,她把自己封閉在房子裡已經有三年零四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粉蟲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絡留在牆角;沒有噴殺蟲劑,蟋蟀卻全部凍死了,滿地僵硬的屍體;水缸里長滿了一種綠色的小蟲子,她在喝水時將它們喝進了肚子;一個早上醒來,她發現她的線毯朽成了一堆爛布,用指頭一點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來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天一晴,水窪裡蹦出幾隻小蛤蟆。她的腿子裡面發出幹竹子的裂響,她拖著腳步在房子裡走了一圈,看來看去地看了一遍,然後用一根麻繩束起她那一頭老鼠色的長髮,開啟抽屜,找出一瓶從前使用過的甘油,將乾裂開叉的指頭輪流伸進去浸泡,直到指頭重新彌合,然後她小心地上了床,蓋好毛毯,決心不再動挪了。她的眼光穿透牆壁,看見那男人將身體擺成極其難受的姿勢,在他的長統套鞋裡面,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腳趾全凍成了青色,發瘋地抽搐,他極力要站穩,腳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來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燒焦了……它的有花紋的背上滲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兒,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紅光,泥漿裡翻騰著泡沫,那就像一個真正的結局……哦,哦!怎麼回事啊?"他咯著血,身體慢慢地傾斜,向鋪滿了腐葉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變得那樣深邃,她看見了母親住的老公館,那上面爬滿了一種綠色的毛毛蟲。在一葉紗窗上面,有一個很大的破洞,麻雀從破洞裡魚貫而入。一陣南風颳來,毛蟲紛紛從牆壁上掉落地面,被無數螞蟻襲擊著。在一隻破爛的木桶下面有一雙開裂的木板拖鞋,她當小姑娘的時候穿的拖鞋,現在那上面奇怪地長著一排木耳。父親在天井裡摸索著滑溜溜的牆壁繞圈子,指甲深深地摳進青苔裡面。他的雙眼患了白內障,從他臉上神氣看出,他根本不認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覺得自己在沿著一條筆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斷地前行。他在天井裡已經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親,但是她能夠聽見她的聲音從破棉絮裡隱約傳來,那聲音就彷彿母親在咀嚼自己的舌頭,痛得直打哆嗦。父親聽見了母親的呻吟,一絲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皺紋裡面,他扶著牆走得更起勁了,簡直像在瘋跑,他的手指甲裡滲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腳板底長滿了雞眼。"媽媽也許會死掉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天井的牆縫裡鑽出來,那聲音稚嫩,帶著熱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這院子裡就會爬滿毛毛蟲。"但是父親聽不見她的聲音,父親的耳朵已經中了魔,他在聽母親的呻吟,一些遙遠的模糊的呼喚傳到他耳朵裡來,他的面色豁然開朗,全身的神經躍躍欲試,白髮可笑地往腦後飛揚。牆上的青苔被他不斷地摳下,紛紛掉落在地,他還在跑--朝著臆想中的通道。她聽見石磨碾碎了母親的肢體,慘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聲大約是母親的頭蓋骨。石磨轉動,屍體成了稀薄的一層混合膠狀物,從磨盤邊緣慢慢地流下。當南風將血的腥味送到小屋裡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死亡的臨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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