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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祭

既然這麼決定了，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千春咬咬牙，反正等到班車就走了，他們接下來總會有別的辦法打發看守便利店的無聊時間。

千春拿起那個被塑造成“農夫”的木偶開始擺弄，而阿礫也抹乾淨嘴，跟阿赤一起撿出需要的木偶配件。而木乃先生在長凳的一頭坐下，把背上的東西取下來解開。

原來那是一把三味線。即便是千春這樣對樂器不太懂的人，也能看出那是一把很不錯的三味線，應該是粗杆（注1），看上去很大，琴桿筆直，打磨得很光滑，在夕陽和霓虹燈的光線下泛出淡淡的金棕色光澤。木乃先生取出一塊玳瑁色的撥子，輕輕地撥動了琴絃，然後又去調整“天神”（注2）。

千春看著他擺弄三味線的樣子，被阿礫輕輕地碰了碰手肘。“聽說，在沖繩這個叫做三線。”阿礫問，“是不是不一樣？”

“嗯……”千春的腦子似乎立刻回想起了故鄉的琴絃聲，“在我們那裡的確是叫做三線，是用蛇皮做的，要小很多呢。我看長輩彈過，自己倒是不會的。”

“那你應該是喜歡的吧？”阿礫又問道，“你的表情很懷念的。”

“是嗎？大概……”千春其實並不太想讓不熟悉的人看出自己對故鄉的思念，說不清是因為害羞還是介意。

阿礫又安慰道：“沒關係了，總會回去的。現在你聽聽木乃先生的演奏吧，也很棒哦，他可輕易不會彈給別人聽的。喂，喂，木乃先生，能先彈一段兒嗎？”

阿礫要求道，木乃先生用深邃的眼睛望了望他們這邊，竟然真的彈了一段曲子。雖然千春也聽不出這是什麼曲子，但是卻彷彿有風掠過樹枝的聲音。

“真了不起！”想不到在北海道一個偏僻的村子附近，還有這麼厲害的樂師。

“各位，可以開始了哦！”阿織從便利店裡拿出幾隻粗大的白蠟燭，放在那古老的石臺邊緣，還小心地避開了注連繩。

橙黃色的火苗在還沒有全黑的天色中並不太顯眼，只是把石臺中間的空地照亮了。

“為什麼不在天黑以後開始呢？”千春覺得可惜，“那時候火光跟舞臺上的燈光效果一樣好看了。”

“現在正是時候，因為是逢魔時刻啊。”阿織說，“沒有比這時候更合適的了。就拜託了！”

她又轉向木乃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

千春發現當木乃先生在長凳的盡頭轉向了石臺，雙腳張開，調整了下姿勢，與此同時，阿礫和阿赤也彷彿得到了訊號一樣，在石臺後面垂手而立。千春偷偷扭頭看著後面的阿織，發現便利店的老闆娘雙手交疊放在身前，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來。

說得那麼輕鬆，實際上還是很嚴肅啊。

只聽得琴絃的聲音錚錚一響，阿織就唱了起來——雖然說沒有真的太夫，可還是儘量靠近了人形淨琉璃的表演規矩。

除了演唱中帶著一些本地口音和詞語不太容易理解，千春還是基本上聽懂了阿織交代的劇情。

今天演的是“狼之路”，是來自於青森的傳說。大意就是一個農夫跟母親相依為命，為了生計外出謀生，終於賺到了錢回家。不過在經過一座雪山的時候，遇到了岔路，就不知道該怎麼走了。而且更加倒黴的是，農夫的身後有一群狼正在追趕他，想要吃了他。這個時候，就有幾個妖怪來給他指路，一個是山童，一個是洗豆精，一個是樹神，它們三個都指向不同的路，都說自己指的路是回家的路。如果選擇了正確的路，就能夠擺脫狼群了。

隨著阿織的吟唱，扮演山童的阿礫就把人偶套在手上慢慢地擺上了石臺，阿赤扮演的洗豆精也就位了，他的另外一隻手還套著樹神的人偶，顯得有點不協調。當三個角色就位以後，阿礫另外一隻手上套著狼，垂在石臺下面，沒有登場。

接下來，就應該是千春上場了。

大概是進入了自由發揮的時間，阿織的吟唱就停了，只有木乃先生的三味線還在錚錚地響著。

“我……”千春覺得嗓子發乾，聲音都變得怪怪的了，“我來了……晚上好……”

千春覺得自己的表現真是如同傻瓜一樣，連阿赤和阿礫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她。

加油啊！總不能扔下人偶就這麼逃走吧？千春突然想起了自己在離開家的那天，媽媽說過的話——逃走總是最輕鬆的，唸書不行可以逃走，考上的學校不理想也可以逃走，無法應付人際關係同樣可以逃走，總之不相見還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沒有笑。

不能逃走，她是這個意思——可自己還是從家裡逃走了。

千春咬咬牙，又輕輕咳嗽了一下，提高聲音：“我要回家，回家，母親在等我……我要找到一條路。”

阿礫左手上的那個人偶首先搖搖擺擺地走出來，它裸露著木頭雕刻的上半身，頭頂沾著亂糟糟的黑色頭髮，中間有一圈禿頂，下半身是用綠色的布做成的樹葉裙。

“啊呀！”阿礫刻意拔尖了聲音說，“這裡就是回家的路，跟著我走，跟著我走，很快就能到家。”

他擠眉弄眼，表情滑稽又機靈。

千春說道：“我怎麼能相信你，你怎麼能知道我的家？”

“我是最好最好的山童，我知道山路更能幫助人，”阿礫手上的人偶晃著腦袋，“我能帶你走近路，眨眼之間就回家！”

他說完這句，木乃先生竟然跟隨他的語速和節奏，錚錚地撥絃，又彈出了一段樂曲，和這劇情配合得很好。

真厲害！千春默默地在心中說道，又看著手上的人偶。

該跟著他走嗎？她拿不定主意，而木乃先生的三味線還在響，等這即興曲子結束又到她接戲的時間了。管他呢，反正只是臨時的演員而已，無論如何也不會被責備的，

“那麼就跟你走吧！”千春說，“我要趕著回家，你有近路是最好的！”

山童在舞臺上蹦蹦跳跳，在農夫身邊打著圈。

“這是聰明人的決定，太聰明瞭。跟我走，我帶路，然而你卻要把眼睛給我才可以！”

果然還是有代價的啊！千春站住了，對山童說：“那我不走你的路了，你是在騙我。”

山童還是跳著說：“最近的路看不遠，不需要眼睛。選擇眼下的路，後面的人生也不會想太多。”

這臺詞……千春竟然搞不懂阿礫是在照著指令碼念，還是自己想出來的，如果跟木乃先生一樣是臨場發揮，那可真是了不起。他那種吊兒郎當的樣子，可真不像個天才演員啊。

千春忍不住開始認真地面對這場戲了——它並沒有原本預想的那樣無趣，反而有挺有意思，就好像是個挑戰。

這是讓千春沒有反感的挑戰，她也就不那麼想逃了。

她搖晃著人偶，表示拒絕，然後往後退了。

這個時候，阿礫另外一隻手上的狼卻亮了出來，做出往前靠近的姿勢。阿織在一旁唱道：“一條路走不通，回家千難萬難，再選新路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