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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停之後遠走他鄉,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早晨我看見被風颳跑的麥捆,在半里外,被幾棵鈴鐺刺攔住。

這些一墩一墩,長在地邊上的鈴鐺刺,多少次擋住我們的路,掛爛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們的钁頭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燒掉。可是第二年它們又出現在那裡。

我們不清楚鈴鐺刺長在大地上有啥用處。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後,就閒閒地端扎著,刺天空,刺雲,刺空氣和風。現在它抱住了我們的麥捆,沒讓它在風中跑遠。我第一次對鈴鐺刺深懷感激。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雲,一隻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紮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嗚叫也是人的嗚叫。

鐵鍁是個好東西

我出門時一般都扛著鐵鍁。鐵鍁是這個世界伸給我的一隻孤手,我必須牢牢握住它。

鐵鍁是個好東西。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陣,幾鍁就會剷出一塊平坦的床來。順手挖兩鍁土,就壘一個不錯的枕頭。我睡著的時候,鐵鍁直插在荒野上,不同於任何一棵樹一杆枯木。有人找我,遠遠會看見一把鍁。有野驢野牛飛奔過來,也會早早繞過鐵鍁,免得踩著我。遇到難翻的梁,雖不能挖個洞鑽過去,碰到擋路的灌木,卻可以一鍁剷掉。這棵灌木也許永不會弄懂挨這一鍁的緣故——它長錯了地方,擋了我的路。我的鐵鍁毫不客氣地斷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卻從不去想是我走錯了路,來到野棘叢生的荒地。不過,第二年這棵灌木又會從老地方重長出一棵來,還會長到這麼高,長出這麼多枝杈,把我鏟開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幾年後我從原路回來,還會被這一棵擋住。樹木不像人,在一個地方吃了虧下次會躲開。樹僅有一條向上的生路。我東走西走,可能越走越遠,再回不到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許多動物,有的頭頂尖角,有的嘴齜利牙,有的渾身帶刺,有的飛揚猛蹄,我肩扛鐵鍁,互不相犯。

我還碰到過一匹狼。幾乎是迎面遇到的。我們在相距約二十米遠處同時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兩匹低頭趕路的敵對動物猛一抬眼,發現彼此已經照面,繞過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從頭到尾註意著狼。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個窮叫花子,毛髮如秋草黃而雜亂,像是剛從刺叢中鑽出來,脊背上還少了一塊毛。肚子也癟癟的,活像一個沒支穩當的骨頭架子。

看來它活得不咋樣。

這樣一想倒有了一點優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憐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讓我吃了吧。你就讓我吃了吧。我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狼要是吃麥子,我會扔給它幾捆子。要是吃飯,我會為它做一頓。問題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臉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獨中我看到它選擇唯一食物的孤獨。

我沒看出這是匹公狼還是母狼。我沒敢把頭低下朝它的後襠裡看,我怕它咬斷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樣子呢?狼那樣認真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足足有半小時,最後狼悻悻地轉身走了。我似乎從狼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絲失望——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這絲失望的全部含意。我一直看著狼翻過一座沙梁後消失。我鬆了一口氣,放下肩上的鐵鍁,才發現握鍁的手已出汗。

這匹狼大概從沒見過扛鍁的人,對我肩上多出來的這一截東西眼生,不敢貿然下口。狼放棄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鍁刃將染上狼血,這是我不願看到的。

我沒有狼的孤獨。我的孤獨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們幹出的事情放在這裡。即使最無助時我也不覺孤獨和恐懼。假若有一群猛獸飛奔而來,它會首先驚懾於荒野中的這片麥地,以及聳在地頭的高大麥垛,爾後對站在麥垛旁手持鐵鍁的我不敢輕視。一群野獸踏上人耕過的土地,踩在人種出的作物上,也會像人步入猛獸出沒的野林一樣驚恐。

人們幹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人們把許多大事情都幹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幹的事情也就這麼多了。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遲早還會面對這匹狼,或者消滅或者讓它活下去。

我還有多少要乾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別人幹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兒幹完,我會把鐵鍁插在空地上遠去。

曾經幹過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鈍的一把鐵鍁,插在地上。

是誰最後要面對的事情。

野兔的路

上午我沿一條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時,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強能容下我的一隻腳。要是迎面走來一隻野兔,我只有讓到一旁,讓它先過去。可是一隻野兔也沒有。看得出,野兔在這條路上走了許多年,小路陷進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撒滿了黑豆般大小的糞蛋。野兔喜歡把糞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邊走邊撒,邊跑邊撒,它不會為排糞蛋這樣的小事停下來,像人一樣專門找個隱蔽處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們一生下就跑,為一口草跑,為一條命跑,用四隻小蹄跑。結果呢,誰知道跑掉了多少。

一隻奔波中的野兔,看見自己上午撒的糞蛋還在路上新鮮地冒著熱氣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吃窩邊草的野兔,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來,看見窩邊青草被別的野兔或野羊吃得精光又是什麼感觸?

兔的路小心地繞過一些微小東西,一棵草、一截斷木、一個土塊就能讓它彎曲。有時兔的路從捱得很近的兩棵刺草間穿過,我只好繞過去。其實我無法看見野兔的生活,它們躲到這麼遠,就是害怕讓人看見。一旦讓人看見或許就沒命了。或許我的到來已經驚跑了野兔。反正,一隻野兔沒碰到,卻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鈴鐺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無法過去。我蹲下身,看見野兔的路伸進刺叢,在那些刺條的根部繞來繞去不見了。

往回走時,看見自己的一行大腳印深嵌在窄窄的兔子的小路上,突然覺得好笑。我不去走自己的大道,跑到這條小動物的路上閒逛啥,把人家的路踩壞。野兔要來來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隻深腳印踩平。或許野兔一生氣,不要這條路了。氣再生得大點,不要這片草地了,翻過沙梁遠遠地遷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說我這麼大的人了,幹了件啥事。

過了幾天,我專程來看了看這條路,發現上面又有了新鮮的小爪印,看來野兔沒放棄它。只是我的深腳印給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都覺得不好意思。

等牛把這事幹完

麥子快割完的那天下午,地頭上趕來一群牛,有三十來頭。先割完麥子的人,已陸陸續續從麥地那頭往回走。我和老馬走出草棚。老馬一手提刀,一手拿著根麻繩。我揹著手跟在老馬後頭。我是打下手的。

我們等這群牛等了一個上午。

早晨給我們安排活兒的人說,牛群快趕過來了,你們磨好刀等著。宰那頭鼻樑上有道白印子的小黑公牛。肉嫩,煮得快。

結果牛群沒來,我們閒了一上午。

那頭要宰的黑公牛正在爬高,壓在它身下的是頭年輕的花白母牛。我們走過去時,公牛剛剛爬上去,花白母牛半推半就地掙扎了幾下,好像不好意思,把頭轉了過去,卻正好把亮汪汪的水門對著我們。公牛細長細長的傢什一舉一舉,校正了好幾次,終於找準地方。

“快死了還幹這事。”老馬拿著繩要去套牛,被我攔住了。

“慌啥。抽根菸再動手也不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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