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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了,我沒吃這片田野上的糧食,沒喝這片土地中的水,沒吸這片天空裡的氣,因而對這裡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帶走了我熟悉的,這個村莊裡的一切,在我離開的那一刻停滯了。

——風吹颳著他們的田野,倏忽間黃了又綠。雪落在留下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聲一聲的狗吠驢鳴裡已經少了一個傾聽的人,一個感知它的人。風空空刮過,地一片片長荒。太陽落下。太陽昇起。

我只知道以後發生了兩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告訴我有人死了的人是王佔。他說,馮富貴死掉了。張金保也死掉了。住在你們家後面的韓柺子也死掉了,從廊簷上掉下來一塊土把人砸死了。

王佔一口氣給我說了好幾個死掉的人。我又沒問。或許他覺得應該告訴我哪些人死掉了,免得我去找他們。

兩年後我再來時王佔也死掉了,讓一根木頭絆死的。

跟我說話時王佔正修理房邊的幾棵半大榆樹,握把鐮刀,揚著頭端詳半天,拿不定主意該砍哪根枝,這工夫似乎樹又長了一截子。

“到屋裡說話嘛。”他客氣地讓著我。

我不敢進去,我害怕他家的破房子。我說外面好,涼爽。我們蹲在牆邊的榆樹下說話,樹上不多的枝葉投下一小塊陰涼,剛夠兩個人乘涼。不知王佔想好了沒有,要砍掉哪個枝芟掉哪個杈。如果剛才他動手了,我們就得有一個人坐在太陽地裡。

王佔家的房子比以前矮多了,半截子牆已經鑽進地裡。我想是房子不挪窩地站了幾十年,把地壓下去了幾尺。就像人在一個地方走一輩子,會在地上踩出個坑來。

許多房子靠自身的重量一年年地沉陷到地裡,門和房頂日漸低矮,開始人昂著頭進屋,到後來只能躬著腰。許多人活到老年腰躬了,腿彎了。不是人不想伸直,頭上的屋頂壓下來了。天空也開始壓迫人。人沒有辦法,只能委屈地活下去。

我走過許多荒遠村落,見過許許多多的破舊房子。那些看上去隨時要倒塌的土房子,竟一年年地支撐下來,你過幾年再去,它還是那麼搖搖欲墜的樣子,只是牆上多了幾道縫,屋頂多了幾個窟窿。那些人家的生活,簡直過不下去的生活,也都一天天地過了下去。房子依舊破爛地撐著。人依舊窮困地活著。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房子、人、草木和牲畜,都在無望中苦捱苦等。

王佔家的房子已經強撐了好幾十年,我們搬離黃沙梁時它就破爛得不行了,現在破得更加厲害,後牆裂了條大斜縫,用爛氈片塞著,像是怕貓鑽進去。邊牆明顯朝外傾。房簷一半耷拉下來,另一半椽頭高翹,說明房頂已下墜得厲害。我不敢進去的原因是,害怕一進去,它突然塌了。

房子要塌是遲早的事,但它不會無緣無故地倒塌。它要等一個機會,找一個理由,讓人在房子倒塌後不會想到是牆和椽子不結實。儘管房子塌了就是牆撐不住倒了,椽子受不了斷了。颳風是一個理由,下雨是一個理由。螻蟻和蛀蟲是一個理由。這棟房子好像沒看上這些理由。它在等一個更適合的藉口——說不定多進去一個人,它就塌了。房子本來能盛王佔一家七口人,我進去了,房子裡多了一個人的說話,多了一個人的出氣和走動,房子就塌了。

我知道這個村莊裡的一些東西在一年一年地等著一些人。牆、牆頭上的土塊、木頭、路上的坑和坎、冬天和夏天、羊、煙和饃饃……

別人走了一輩子沒有翻車的那段路,王成裡走過去就翻車了,一條腿壓在轅木底下,他掙扎著,想掙脫,眼看掙脫了,車上的柴禾整個地朝身上頭上壓軋下來。他的車左邊軲轆走進一個坑裡,右邊騎到一個坎上,自然就翻車了。那個坑和坎終於等到了他,它們是專為王成準備的,沒別人的事。

被一堵牆壓死的陳林寬,死的那年四十歲。壓他的牆在黃沙梁站了八十年,是以前馬號的圍牆,又高又厚實,村裡的老年人每天下午坐在牆根曬太陽。陳林寬從沒有時間坐在牆根曬太陽,他養了七個兒女,大的十五歲,小的剛學著走路,他一年四季忙著給他們弄穿弄吃。他家住在沙溝沿上,兩間矮小的破房子。我那時常跟陳家老大陳窄玩。陳窄的頭窄長窄長,看上去不像一顆頭。像個長葫蘆。可能出生時擠成這樣了。我們常拿他的頭開玩笑,叫他窄頭。頭一窄長,五官在臉上便不好擺放,擺上了下巴太長,擺下了腦門空蕩。分散著擺,眼睛離鼻子又太遠,顯得互不相連。若有一根奇長鼻子,豎在中間,長接眉下貫嘴,也可能好看。窄頭偏長一隻奇短鼻子,鼻孔朝天看。我用了好多年時間,才終於看習慣那顆頭。習慣了就覺得不難看,它從我見過的千萬顆人頭中孤立出來。不知道這顆窄頭日後怎樣回想著讓他長成那樣的黃沙梁。肯定完全不一樣,對人、房子、樹和羊、路……的記憶和想法完全不一樣。那是他自己的別人無法窺知的黃沙梁,裝在那顆窄頭中帶走了。

窄頭一家在陳林寬被牆壓死那年的秋天,離開黃沙梁回內地老家去了。窄頭是在黃沙梁生的,他不知道內地老家是啥樣子。他不想走,母親非要回去。那年他母親三十五歲,領著七個兒女,從沙溝沿下來,窄頭老大,揹著一大包東西,最小的弟弟被母親抱著,其他幾個也都抱著大小包裹。窄頭的小妹還抱著一個小木凳,走路一擺一擺的,好像走不穩。村裡有很多人出來站在門口看他們,大家都知道他們一家要回老家了。有的給送一點東西,有的上來說幾句好話,窄頭的母親一路哭著走出黃沙梁。抱在懷裡的小弟弟也哭叫著,抱著木凳的小妹也哭著。

窄頭沒哭,他成了這個家裡的大人,那年他十五歲。我也十五歲。窄頭經過我們家門時,我站在牆邊看他們。窄頭沒看我,他看著我家牆邊的那棵柳樹,從根上一直看到樹梢,不知啥意思。

幾年後我在砍那棵柳樹時突然想起窄頭,我學著他的樣子從樹根一直看到樹梢。父親和大哥在旁邊伐別的樹。我說這棵我砍。我仰著頭,目光在樹梢頂上停留了好一陣。

我再仰起頭時上面什麼也沒有了。天空空的。砍倒的柳樹橫在馬路上,樹梢幾乎打到路對面韓三家的牆上。

王佔本打算等這幾棵榆樹長大些,能當椽子了,再蓋兩間新房子,這麼多年他積攢下的椽子和檁條,加起來已有幾十根,全藏在屋旁的羊圈裡,用草掩蓋著。他早就想動土蓋房了,可是村裡那些有錢人家都沒蓋房子,他也只能湊合著。

“等他們都搬走了,我就蓋一大院房子。”

王佔跟馮三一樣,註定要在黃沙梁久住下去。他在外面沒有親戚。別人都想著有朝一日搬走。他們把錢存在百公里外的沙灣縣城,農閒季節跑出去,四處託朋友,找親戚,希望能把家搬到縣城或郊區。

每年冬天,都有一些外出回來的人,宣稱他們找到了一個好地方。就在城邊上,幾步路就走到了城裡。說他們的親戚或朋友已經幫他們聯絡好了。那地方要他們,給落戶口。等明年莊稼收掉他們就搬過去。

第二年冬天,他們帶回來的訊息更讓人羨慕:他們的朋友或親戚又幫他們聯絡了一個更好的地方,就在縣城裡。房子都說好了,門前面是光溜溜的大馬路。他們不種地了,明年秋收一完,就進城開飯館子去。

有幾戶人家果真搬走了,我們家、張建國家、李守業家、馮志軍家先後都搬進了沙灣縣城。

更多的人家還在一年年地許著願。

王佔從沒想過要搬出黃沙梁,他想不出離開黃沙梁還能到哪去。他若有個出息兒子,外面跑一跑,認識幾個人,或許有一天能把家搬走。可是他的幾個兒子跟他一樣不活泛,一年四季死守在村子裡。

王佔對這幾棵榆樹的指望甚至超過了對他的兒子。兒子命定了還跟他一樣,只會一輩子在地裡刨食吃,樹最終會長成啥材料他無法預料。一棵樹長到能當椽子用時還直條條的,從根到梢,沒一處彎曲。你覺得砍了可惜,讓它再長几年,長成檁子,當梁作柱。可是它最終長歪了,或樹心長空了,成了一截廢木。

王佔家的房後面就扔著一根粗大的歪木頭,不知誰砍倒的,在地上躺了多年。其間有一個人拿斧子過去,想劈了燒火,砍了幾斧頭,只留下幾道淺淺的斧印。另一個人扛鋸子走過去,他做桌子缺一根腿,量了半天,三彎吊一直,在木頭上劃條線,開始下鋸。鋸了半尺深,碰到一個樹節上。木頭節,硬過鐵。這是躲不過去的一個節。他嘆了口氣,收鋸回去了。

之後還有許多人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走近那根木頭又都失望地離開。王佔從沒打過那根木頭的主意,儘管它就躺在他家房後面的空地上。看到它的第一眼他便斷定那是根沒用的木頭。

許多人來來回回打量過多少次,還不死心,覺得這麼大一根木頭,總會有點用,端詳來端詳去,還是沒用。

王佔是在一個下午,抱著那根木頭死掉的。最先看見的人還以為他在抱著木頭幹事情呢。木頭上有幾個窟窿,王佔正好爬在一個樹窟窿上,兩腿叉著,一個木叉頂撞在額頭上。血汩汩往外流。

埋掉王佔的那天中午,他的三個兒了掄著三把斧頭對著那根木頭一頓亂砍,只劈下幾小塊來。最後澆了一桶柴油,點著燒了。木頭燒了三四天,才燒乾淨。人們都說王佔是讓木頭絆死的,他的兒子只能找木頭報仇。其實我想,他剛好走到木頭跟前,人沒氣了。木頭成了一個藉口。

這片土地上的許多東西都在找一個藉口,等一個藉口,一個讓所有一切全部結束的大藉口。

我在它們中間默默無聲地等待過。十年、二十年。我站起來走了。那些房子和樹還在等。那些人還在沒明沒暗地等。那隻打完鳴嗓子叫啞的雞還在等。掛在屋簷下的那隻柳條筐還在等。

沒人可咬的那條狗在等。一截乾草繩在等。

我在別處等。又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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