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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的日子裡,我開始慢慢地離開我的肉體,嘗試著去各個地方,檢視周圍的地形。也時不時地在夜深人靜時回到自己的肉體,感受著身體慢慢癒合的過程,甚至也能感覺到肚子餓,於是就到附近的樹上摘些果子來吃。但有一個實驗是失敗的,那就是隻要我一離開那條河,就無法讓自己的意識和軀殼分來。那河水好像是一條隧道,一條能讓我穿梭在平行世界的隧道。

遠山樹林裡也似乎平靜下來。幾個月後,我慢慢習慣了這種匪夷所思的情況,開始肆無忌憚地在林子裡到處瞎逛,儘量保持以我肉體為圓心,呈扇形向外延伸,而不離我的肉體太遠。有幾次我還遇到了七八個穿著日軍憲兵制服的隊伍,好像在巡邏。但對於我,他們完全是無法看到的。我自顧自地繼續在遠山裡轉悠,因為我始終相信,美雲應該還生活在這個偌大深山裡的某個地方。而我的肉體依然留在那小河裡,不再繼續破敗,甚至還會逐漸癒合。

直到疼痛完全消失,我發現自己除了有一隻眼睛完全失明外,其他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樣。而我失明的那隻眼珠,也被我塞進眼眶,無神地留在裡面。也是在這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麼那兩名偽軍士兵突然看到我憑空出現時會那麼驚恐。換成是我突然遇到這麼一個全身是血,還有一隻眼珠掛在臉上的人時,自然也會嚇得魂飛魄散。

我發現小日本那個奇怪的大門,應該是在半年以後了。當時我依然在這遠山裡瞎轉,反正任何生物都不能阻擋我,包括樹木之類的。所以我行進的腳步總是沒有任何阻礙。也是在那天,我離奇地發現一條寬敞的大路。這條路足有七八米寬,而兩邊的樹木也好像被故意修剪過,如哨兵般佇立在大路兩側,上方茂密的枝葉嚴實地遮住了下面的道路,如果從空中往下俯視的話,是看不到這條道路的。我仔細觀察了很久,發現上面的樹枝除了被修剪過的痕跡之外,似乎還被嫁接過,所以才能完美地覆蓋在這七八米寬的道路之上。

我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很快前面就出現了一片茂密而高聳的灌木叢。這種灌木叢對於我來說自然應該是虛無的,我可以穿過去。可當我朝著灌木邁步時,卻發現這些灌木竟然不是有機物,攔住了我前進的腳步。我停下來,觀察這些灌木是否有蹊蹺。結果發現它們是用塑膠做的,只是做得非常逼真,甚至某些地方還有蜘蛛網。

我圍著這灌木轉了幾圈,希望找到能夠穿過去的地方。可惜這灌木似乎完整地覆蓋住了這條道路的前方。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時,這片灌木竟然自動往兩邊散開,就好像是自動門一般,一排穿著日軍憲兵制服的隊伍從裡面走了出來。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在這山裡看到這麼整隊的日軍憲兵隊伍,我也用不著慌張,因為他們完全看不到我。但這次讓我震驚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高個憲兵竟然是我認識的。他就是之前和我一起逃出遠山戰俘營的大刀劉。不同的是,此刻的他剃了個大光頭,穿著一套整齊的憲兵制服,張嘴也是吼著日語,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而他手裡拿著一杆長槍,後背交叉揹著兩把很誇張的巨大砍刀。

我清晰地記得大刀劉在號房裡的時候提起過,他以前是西北軍馮大帥的屬下,西北軍的軍紀如何先不作評論,但他們揮舞大刀的功夫可是全國著名,包括日本兵們。而大刀劉因為是教大刀的教官,所以得了這個外號。如果說面前這個和大刀劉長得一模一樣的光頭還讓我無法肯定就是大刀劉的話,那麼這兩把大刀,就能讓我完全肯定是他了。

我倒吸了一口並不存在的涼氣,腦海裡想到的是:難道之前我們隊伍裡的另一個內奸,就是這大刀劉……那麼劉德壯呢?劉德壯低聲嘀咕的那幾句難道並不是日語?

我自顧自地站在他們身邊,心裡想著這些事。就在這時,大刀劉腰上掛著的一個黑色匣子閃了起來,大刀劉連忙低頭看了看,接著他對著其他幾個日本兵低聲說了些什麼。他的聲音很小,我完全聽不清,就算聽得清楚,相信也是用的日語,我也聽不懂。只見這八個人都緊張起來,端起手裡的槍往四周警覺地開始搜尋。

我的心一沉,難道他們能感覺到我的存在?面前由灌木所掩蓋著的大門立刻慢慢地往中間合攏。我不敢多想,連忙側著身子往那裡面鑽進去,身後的幾個鬼子兵還在繼續吼著。

出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個足有一兩百平方米的平地,正前方是個很大的山洞,山洞口是扇巨大的鐵門,有十幾米高,寬度有二十米左右。而我頭頂就已經是山洞的洞壁了,上面掛著很多燈。洞口的鐵門兩邊,有兩個崗哨佇立左右,每邊都有三名日本兵筆直地站崗,手裡端著槍。而每個崗哨的頂端都有一架黑漆漆的重機槍,黑壓壓的槍口對著我身後灌木掩蓋的大門。

我並沒有被這不知是天作還是人為的巨型山洞嚇到,反而有一種喜悅在我腦海裡翻騰。我甚至可以肯定,土肥原一郎當時所說的秘密研究機構就是這裡了。也就是說,我的同學黃碧輝,以及我在這世界上最為牽掛的女人阮美雲,應該也生活在這個山洞裡。

我興奮地往前走了幾步,發現鬼子哨兵們也一樣看不到我的存在。等我站到那扇巨大的鐵門前時,才注意到旁邊掛著個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寫著:九日研究所。

我沒把這研究所的名字太往心裡去,所關心的是我應該如何進入這山洞。最後我覺得只能在這裡等,等到鐵門再次開啟,裡面的人或者外面的人進出時,再趁機混進去。我蹲在那幾個站崗的鬼子兵身邊等了足有一個上午,直到中午時分那扇鐵門才有了動靜,我這時才注意到,那扇巨大的鐵門下方,還開有一扇一人多高的小鐵門。

小鐵門被由裡往外推開,一個伙伕模樣,穿著無肩章軍裝的老頭提著幾個大盒子走了出來,用很生硬的日語對著站崗的六個人說了些什麼。

鬼子兵們都笑了,衝老頭咧嘴直樂,伸手接過那幾個大盒子。裡面自然是送出來的飯菜。

那伙伕模樣的老頭向一名鬼子兵要了支香菸,順手把那鐵門帶上,只留下一條細縫,然後點燃那支菸,笑眯眯地和狼吞虎嚥吃飯的鬼子兵們聊著天。奇怪的是,他的日語似乎並不標準,甚至還有點生硬,吞吞吐吐的,這讓我意識到,這老頭應該不是日本人。

他們胡亂地聊著,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幾個鬼子兵扭頭衝著老頭笑了起來,放下手裡的飯盒拍著手唱起歌。而老頭還是笑眯眯的,把身上繫著的圍裙摘下來,也跟著手舞足蹈。而他跳的這舞我很熟悉,是朝鮮舞蹈,我以前有個在德國的同學是朝鮮族的,他跳給我們看過。也就是說,這老頭肯定不是日本人,很可能是朝鮮人。

老頭跳完舞,幾個鬼子士兵哈哈地笑著,其中一個人又掏出兩支香菸遞給老頭。老頭連忙鞠躬接過煙,喜滋滋地收起地上的盒子,往那小鐵門走去。

我連忙跟上,從他身體裡穿過去,進入到鐵門裡面。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讓我驚得張大了嘴的巨大空間,兩邊都有兩層樓高的營房矗立,而前面兩三百米處還有一扇同樣巨大的鐵門攔住去路。這個門的上方,鑲嵌著十幾個和大刀劉腰上掛著的黑匣子一模一樣的東西。

我為這發現興奮起來,朝著那扇門跑過去。還有二三十米就快到那扇門的時候,鐵門上面的黑匣子突然閃起紅色的光來。

我連忙地往後退幾步,紅光滅了。而那扇鐵門兩邊的營房裡,十幾個鬼子士兵慌亂地衝出來,端著手裡的槍,表情十分緊張。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難道我暴露了?我連忙站定在那裡,不敢動彈。

所幸的是鬼子們並沒有看到我,他們大聲喊著話,表情由緊張慢慢放鬆,最後往兩邊的營房走了回去。我這才意識到,人的眼睛看不到我,但鐵門上方那些黑匣子卻可以感應到我的存在。

想到這些,我不敢繼續往前走了。扭頭過去,遠處那個伙伕模樣的老頭提著幾個盒子,正往這邊張望著。因為可以確定他並不是鬼子兵,所以我不知道從哪裡湧起一點兒對他的好感,我身後的大鐵門也已經重新關閉,想出也出不去。於是我朝他走過去,站在他身邊。我決定跟著他,看他要去哪裡,因為看他的動作,好像並不是要去鐵門的方向,而是往那兩排兩層樓高的營房走去。

果然,老頭見遠處並無熱鬧可看之後,便笑了笑,往旁邊的營房走去。我跟著他進了門,他進的這個地方應該是開水房。老頭提了點兒開水,把那幾個飯菜盒子洗刷乾淨,擺放到門口,應該是過一會兒有人來收走。老頭從兜裡摸出半截煙來,點上後狠狠地吸了幾口,然後在開水房的鍋爐邊看了一會兒水壓表。最後揹著手,往開水房後面的一扇側門走了進去。

我快步地跟上去,只見那裡有個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間。一張小床靠著牆放著,牆上很潮溼。小床上亂糟糟地鋪著幾床很舊但並不破的黃色軍用棉被。

老頭在床邊坐下,探手由枕頭下摸出一個鏡框,眯著眼望著,臉上的笑止住了。我走上前站在他身邊,看著那個鏡框。這是個很破舊的日式相框,裡面有一張三口之家的相片,坐中間的應該就是這老頭年輕的時候,看上去大約只有四十幾歲。在他身旁站著一個穿朝鮮民族服裝的中年婦女,長得也很白淨。最前面蹲著的是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少女,十七八歲,長得還算漂亮。少女也微笑著,身上穿的卻是皇協軍的軍裝。

老頭盯著相片看了很久,我注意到他眼角在慢慢變得溼潤。最後老頭抹了下雙眼,嘆了口氣,把鏡框重新放回到枕頭下,不知道又從哪裡摸出一個菸屁股來,小心翼翼地點上,很用心地吸著,並從兜裡摸出之前那幾個鬼子哨兵給他的兩支香菸,再放到枕頭底下。

我目睹著這老頭的一系列動作,不知道怎麼的,我覺得他很可憐。隱隱約約感覺他似乎和我一樣,是無奈而被迫捲入這場可怕的戰爭中,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可憐人。相片中的應該是他家人,而他的家人現在又是否都還活著?一個無力的老頭,蜷縮在這麼個小小的房間裡,他曾經有過怎樣平凡或者不平凡的故事?

也是從那天開始,我下意識地在老頭的開水房裡待了下來。開始時就待個一兩天,觀察這個九日研究所裡的一切。有人進出時我便跟出去,跑回自己的肉體那裡看看,再重新進去走動幾步。後來,我耗在老頭房間裡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我的身體總是完好無損地在水裡躺著靜止著,彷彿永遠不會消失,也不會受到傷害。

而讓我留下的時間越來越多的原因有二:一是我希望能在這裡看到美雲,儘管我無法靠近那扇鑲著黑匣子的鐵門;二是我在老頭的房間裡看到一本學日語的書,老頭每天除了燒水送飯外,就是抱著那本書來回翻看,並低聲念著。我知道如果要洞悉九日研究所裡的秘密,就得能夠聽懂日語。於是,我每天跟著老頭一起看那本學日語的書,站外面聽老頭和日本人說話,或者聽日本人互相聊天。

慢慢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居然慢慢地能夠聽懂幾句日語了。也是在這個環境裡,我發現日本人之所以強大,與他們的嚴謹和對自己的苛刻是分不開的。就像在外面站崗計程車兵,整個一上午沒有長官盯著,他們依然盡忠職守地一直那麼站著,連話都不說一句。只有等老頭送飯時,他們才蹲一會兒,說笑幾句。

我也每天在那大門附近待著,發現每天都會有兩三隊日軍憲兵早上出去,晚上回來。每一隊的隊長都是大高個,不戴軍帽。隊長身上除了槍,還總揹著或者掛著一兩把冷兵器。包括大刀劉的那兩把大砍刀,以及巨型東洋刀甚至大鐵棍。

這些帶著冷兵器的憲兵頭目,身上也總掛著一個黑色匣子。每當看到那個黑匣子,我都會下意識地退後。因為我知道,這些黑匣子能夠感應到我的存在。

那扇第二道的大鐵門,也只有極少數時候會開啟,憲兵們進出都是走下面的那扇小鐵門。

大鐵門開啟的時候,便是幾輛大卡車從外面拉著遠山戰俘營的戰俘進來,有時也不知道拉著什麼,卡車的外面用黑布包裹著開出去。我遠遠地往大鐵門裡面看去,隱隱約約看到裡面似乎是個更大的空間,甚至還看到裡面整齊地停放著飛機和坦克。

那段時間過得很快,因為我每天都處心積慮地在尋找著什麼,希望瞭解一些秘密。三年過去了,整整三年,我就那麼半人半鬼地活著,沒有覺得這種活法是對還是錯,我只知道我現在是在為美雲而活,而我具體做了些什麼,卻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大概是1941年的夏天,我在朝鮮老頭和洞外站崗哨兵聊天時聽到一些話,這些話讓我突然想起:我還是個中國人。

那是個很瘦小的鬼子兵對老頭提起的:“老傢伙,今晚會有兩名中國軍隊的大人物要帶回來,到時候你可得站你開水房的窗邊好好看看。那是真正的大英雄啊!我們大日本皇軍的將領們都很尊敬他們,費了很大勁兒才弄回來的。”

老頭自然是好事地開始打聽,那瘦小的鬼子兵似乎猶豫著要不要說,而他身旁的一個胖子笑了笑:“你說給這老傢伙也沒事的,反正他也走漏不了什麼風聲。”

那瘦小的鬼子兵才放下猶豫的神色,說道:“今晚帶進來的,一個是支那人東北抗聯的李建宇將軍,另一個是中華民國的陸軍中將古至忠將軍。”

我腦子頓時“嗡”的一下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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