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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1 出口</h2>

謝保羅 32歲 摩天大樓管理員

每天起床後,他會把被縟整齊疊好,環顧狹窄室內,三呎單人床架,薄木板覆上椰子床墊,棉被疊成豆腐乾,枕頭壓得扁塌。扣掉床位,只剩床邊供一人旋身的空間,床鋪與門之間一塊桌板大小的方形空地,四片薄牆曾經刷上白漆,如今區域性已骯髒剝落,光禿的天花板也是白漆水泥,掛著一支日光燈管,右牆擺床,左牆置物,比人稍高的牆面釘著一排吊鉤,上頭掛有外套、帽子與揹包,牆邊一個三層合板木櫃收納衣服與雜物,櫃子旁一臺老舊單門小冰箱,冰箱上一臺小電視,要看電視就坐在床上看,需要桌子的時候,先把床面淨空,再把床底下的摺疊小椅子拉出來,單人床底下的空間放腳,雙手擱在床鋪上當桌面,如果有客人來,就把櫃子裡的馬克杯拿出來,另一張摺疊椅拉開,茶水飲料之類的可以放在他在回收處撿回的木質托盤,當然,托盤也擺在床鋪上,得小心別翻倒茶水。至於茶水,就到走道上的飲水機取熱水,茶包泡進去即可,飲水機水質不佳,壺底常有白色沉澱物,這複雜的待客流程是他自行演練的,至今尚未有任何訪客。他的單門小冰箱,是工作上的同事送他的二手貨。至於電視,幾乎每戶都有,這是必需品,附近有幾家賣二手電器、傢俱的商店,住戶搬來時,便宜採購用品,搬走前,低價賣回店家,謝保羅也用八百元[1]買了一臺十四吋像古董一樣老舊的映象管小電視,體積大,螢幕小,收訊不良,第四臺是房東偷拉的線,一個月一百元。因為沒有網路,謝保羅沒使用電腦,據說有些年輕住戶會使用手機3G上網,說是工作需要,再窮,手機也不能沒有無線上網。一般屋裡配有兩個插座,大多數的住屋裡都用延長線密密麻麻拉出更多插座,屋裡沒有廚房,大夥都在走廊上開伙。簡易的卡式瓦斯爐幾乎是每隔幾戶就能看見一臺。

這樣的空間確實難以容納兩個人,更別提倘若另一人需用輪椅代步,行動不便,且對方是女孩子,更不可能在這棟樓裡與他人共享衛浴,唉,太委屈了。這念頭使他心中一震,尋思著搬家的可能,每月薪水兩萬四,扣除每月固定匯到徐家的一萬元,自己的生活花銷,健保勞保,機車油錢,目前三千二百元的住宿費最高可以調整到五千,但究竟五千元在臺北又能租到什麼樣的房子呢?他太陽穴深處痛了起來,只好像要驅散什麼似的整了整歪斜的肩,拿著裝有牙膏牙刷漱口杯與毛巾的臉盆開啟房門走出去。

房門外,穿過一整排與他住處一樣的薄木門板,來到走道底,樓梯間的轉角有兩間廁所、兩間衛浴,過道邊上一排附有三支水龍頭的洗手檯,一臺開飲機,住雅房的三、四樓住戶,都在這兒盥洗,走道向陽,以遮雨棚與鐵窗完整包覆,女兒牆上方以鐵架往外突出多隔出一點空間,不成文規定是屬於該過道的住戶所有。通道很窄,不能擺放鞋架,住戶紛紛將鞋子成排擺在女兒牆上方,那約一尺寬的鐵架上,擺放了各式各樣的雜物,遮雨棚下方有長長的鐵桿,供住戶在此晾曬衣物,屋裡擺不下的雜物也往窗臺上堆放,使這座生鏽鐵窗格增添了色彩。因為頂樓養了許多賽鴿之故,這樓的別名叫做“鴿樓”。

鴿樓是坐落於一處閒置空地之上的舊廠房改建的租屋樓,這一帶是重建區,四周都種滿了新成屋,唯獨這樓始終沒改建,產權糾紛吧,荒廢了一陣子,有人去跟地主租下改建,成了四層樓一百多戶的狹窄隔間屋,因為交通便利,租金相對便宜,總是滿租。也不知何時輪到這片地蓋大樓,謝保羅當然希望此地永不改建,就一直這麼破舊便宜,供他容身。

謝保羅住在“鴿樓”的三樓之十五,房門背後,掛了一個窄窄的木框鏡子,是他工作的大樓裡住戶贈送的禮物,盥洗過後,他望著鏡子打理自己,戴上帽子,身著胸口縫製繡有姓名編號名牌的藍色制服,足蹬黑色人造皮鞋,就是謝保羅作為大樓管理員全身的基本裝備。他騎上機車,戴上簡易安全帽,三十分鐘的車程,跨過兩座橋,來到他上班的摩天大樓。

每日工作十二小時,細節瑣碎,在櫃檯收受住戶的包裹信件,接待訪客,從電腦螢幕監看監視錄影畫面,每週要定點巡視四十一層大樓,鞋底都快踏破了,漫長的走道從一端到另一端會經過三十二戶人家,重點巡視是樓梯間。其實每一層走道、樓梯、轉彎都有監視器,平時在樓下櫃檯已經監看過無數次了,但據說知道有警衛巡邏,住戶都比較安心。巡邏時,常會遇到住戶來投訴,泳池上漂著垃圾、樓上的盆栽落到中庭摔破、有人在高爾夫球練習場遛狗留下狗糞髒臭,甚或者家裡對講機壞了、空調不冷,都找管理員處理,他也協助過夫妻吵架大打出手的糾紛。

他喜歡巡邏。即使冷天被叫去看顧車道也無抱怨。每日萬步在大樓裡巡走,或待在窄小如電話亭的警衛室走進走出指揮車輛出入,甚至是夜晚時間的門口站崗,他都認真地逐一執行,不抽菸、不打混,其他人不願做的工作他都無怨言地接下,只因為他願意接觸這大樓所有一切,住戶、訪客、車道、梯間、花園、游泳池、運動室,這些都是構成大樓的重要部分,重複地走過這些地方,讓他有置身其中的真實感。

過往兩年的多數時光裡,他凝望著陌生人群出入眼前,為了打發等候的時間,或銘記這些荒度的歲月,他費心記住他們的臉。

比如住戶A夫妻,A先生一張方臉,深眼,濃眉,短鬚,五分短髮,面板是上健身房刻意曬出來的古銅,一般說來是令人信賴的長相,但性格可能過於固執,喜歡發號施令。A太太年約四十,細眉精心修過,膚白,素顏的時候顯得眉眼平淡,一上了妝,五官立體深刻,淡淡腮紅裡透出的淡淡雀斑,令得她顯出嬌媚。沒有孩子的他們,有部大眾Golf,住在C棟二十九樓邊間公寓、室內三十五坪[2]、附有陽臺的寬敞空間裡,根據資料,A先生是建築師,A太太無業,他們過著謝保羅憑著紙上資料無從想象的生活。這種家庭式的住戶組合,下來拿掛號信的往往是太太,但每天開信箱的卻是先生,因為大樓管理處會先簽收包裹與快遞,再通知住戶下樓拿,所以非上班時間,比如晚飯後,是較多人來拿信的時間。

他時常翻閱記憶中A太太的臉,她對管理員非常親切,記憶裡多是她無分素顏或濃或淡的發妝底下,近乎討好的笑臉。她給人一種出身不好,但努力向上,卻始終缺乏安全感的印象,A先生則顯得過於自信,有點裝腔作勢,像是在隱瞞什麼似的。

這些都是謝保羅無聊時胡亂的聯想。

人臉真是一種奇怪的符號,你越是深入細節,越覺得醜陋與不協調,等你深入到一個程度,他∕她看起來就幾乎像是一個抽象畫了,要費心記住這些細節的關鍵是放鬆,不去記細節,而是讓視線有些鬆弛,可以將整張臉印入其中,然後如攝影機一樣,啪嚓把整個臉攝影下來,歸放在腦中儲存“臉孔”的區塊裡。

等捷運或等公交車,甚至是悠閒地騎著腳踏車時,他往往會將那些臉孔翻出來溫習,知道名字的話,就在上面標識姓名,姓名不詳的,就像翻書一樣翻過,有些人你無法看得很清楚,他們總是神色匆匆,旋風一樣走過,能看清楚的只是每日早晚不同的側臉,但那樣的臉他反而印象深刻,因為不與你相視,反而讓五官落到最舒適的位置(儘管許多人會說那是擺臭臉,在他看來是表情空白而已),他喜歡翻閱這些不同角度的側臉,甚至可以將他們做許多的猜測與聯想,等到真正看到正面時往往有很大的落差。

另有一種臉,永遠被口罩或帽子遮住,近年來這樣的臉孔時常出現,有時是某型流感發作時,或許是因為大樓入口處就裝置有酒精幹洗手機,提高了緊張感,也或許因為交通巔峰時期,上下電梯、出入閘門的人多如上下班時的地鐵站,有些住戶是在從搭電梯到出大門這段路程戴上口罩,一出大門就拿掉,另有一些,他知道是不願意讓人認出名字而戴上口罩,多是有小小名氣、卻也還不至於眾人皆識的模特兒、購物頻道主持人、演員。這棟大樓裡確實住著幾位這樣的人,某些時候,他們如其他人一樣自然出入,某些時刻,戴著墨鏡口罩,反而引人注目。還有些,你不知為何原因戴口罩者,好像那只是裝扮的一部分,保暖、安全、甚至是裝飾?據他所見,這樣的口罩族,多為年輕女性。

當然也有墨鏡一族,不分男女、晨昏,一律戴著墨鏡,這樣的臉越是不想讓人認得,越是輕易進入他的視覺印象中,即使被各式深色鏡片擋住半張臉,那整體印象卻會深刻地印在腦中,儘管可能將某甲與某乙搞混了,但只要多見幾次,又可以從他們不同的穿著打扮,甚或墨鏡的款式之不同,做出區別。

這些事既無實際價值又費心思,反正沒有其他事可做。

圈困在這早晚班輪替每次當職十二小時的工作裡,謝保羅需要些事情來分散心思。

有些同事聽廣播(上頭是禁止的,不過夜班裡只要是老鳥都這麼做),玩手機(這是年輕的同事才有的習慣,智慧型手機,玩遊戲或上網購物),看報紙(大樓免費的報紙就有三份),有些人只要有時間就打瞌睡,好像永遠缺乏睡眠。另有一個同事,讓人費疑猜地,一直在看書,此人年紀四十五,是新進員工,一本《三國演義》反反覆覆閱讀,另外他也讀什麼《厚黑學》、《聖經》、佛書、購物頻道雜誌,大體說來是大廳裡等候區書報架上有什麼他讀什麼,有人問他為何,他說:“不看點書容易胡思亂想。”謝保羅他們是一群只要手上捧著書就會有人來問東問西的人,好像大樓管理員除了盯著監視畫面,眼睛就不該看點其他什麼,但在他父親那時代啊,守門人沒有不讀書的,如果可以,謝保羅也願意拿本書打發漫長當職時間,但他是不願引人注目的,寧願翻讀他熟記的人臉,百無聊賴編寫他們的人生劇情。

閒暇或他人不注意時,謝保羅時常翻閱郵件簽收簿與訪客登記表,也常把收在抽屜裡的訪客證件拿出來查閱。輪到他登入郵件時,絕不馬虎,他會用他所能夠最端正的小楷,當然是以簽字筆書寫,但字跡可供人清楚辨識,樓號與郵件編號絕不可弄混搞錯,收到的郵件包裹如何置放回鐵櫃中歸檔,也是一門學問,除了按照大小、厚薄、形狀,他亦會根據住戶樓層,方便收送的時間,區別在臨時櫃檯,或長期歸放處,如住戶通常晚上幾點就會來拿,或通知了也不會立刻來取的,以及這段時間人在外國的。很奇怪常收包裹掛號信的人就是那些個,有人從也沒拿到過一個需要登入的掛號信,有些人,簡直是在開公司似的,大小包裹不斷。儘管同事可能不清楚他在做什麼,但也不會阻止他,反正他做這些純粹為了個人興趣。

謝保羅熟知各家住戶的秘密。或許不是最深刻的秘密,但有些秘密隱藏其中。在訪客登記、郵件收發這兩者之間,倘若,你又對他們的作息、出入、有訪,知之甚詳。

他這些個人小嗜好,不可被他人知道。他有一同事李東林對住戶更熟,聽說是天生記性好,遇見誰誰誰都記得哪戶哪家,腦子跟資料庫一樣,私下也常對他說住戶的八卦。謝保羅不是天生記性好,也絕非對“人”有多少興趣,做這些事,對他來說,叫做敬業。該記得的記得,都放腦子裡,沒有必要,絕不拿出來說。

父親生前也是一名房門警衛。他駐守的是一個公營事業的宿舍園區,園區有十五棟日式房屋,坐落於六百多坪的園林內,入口處有管理室,父親就住在管理室後頭加蓋的小平房內,謝保羅三歲到八歲那幾年,他也跟隨父親居住於此。從軍職退休後,父親在朋友引介下來到這個宿舍,工作除了守衛門房,也幫忙整理園藝。那時母親已經離家,父親長他五十五歲,謝保羅與父親一起時常被誤認為祖孫,他記得那個小房間以木板架高地板,一側有櫥櫃,地板上鋪著榻榻米,屋子始終潮溼,瀰漫著父親長年點著的蚊香味道。他們市區另有一處老公寓,但幾乎很少回去了,生活僅憑簡單衣物、一隻收音機、大疊書籍,與一個大同電飯鍋,煎炒煮都用那隻電飯鍋解決,房間時常要把拉門拉開通氣,否則到夜裡就會臭不可聞。

對父親的印象總是他以毛筆抄寫訪客資料的神情,專注、認真,且過於謹慎了,即使連他都認得的長官職員,只要不是宿舍住戶,他就要求檢視證件,何時進入,訪客為誰,原因是什,都要仔細查問。他時常看見人們對父親露出不耐煩以及“你真不識相”的神情,語氣粗魯也常見,甚至也與人發生過沖突,年幼的謝保羅總是羞愧難當地躲在壁櫥裡,那時節他還沒上學,父親已經教會他簡單識字,少年謝保羅一個友伴也無,只能在附近的花間草叢獨自遊戲,有一戶人家,是營業課長,其妻子待他特別友好,時常喊他進屋去看電視,也給他吃甜食。

離開父親與那個小屋多年,謝保羅還能聞到夜晚從園子裡傳來的草腥與花香,各戶人家種種聲息,昆蟲長長的唧鳴,父親那種時常讓他誤以為中斷呼吸的鼻鼾聲,斷斷續續,猶如火車汽笛。

大學讀的是經濟,畢業後考上了銀行行員,過著穩定的上班族生活,工作三年他就買了車,低階軍職退休的老父死後留下一個還有貸款的老城區舊公寓,他住自家房子,沒什麼開銷,嗜好是玩真空管音響,聽黑膠唱片,他每日開車上下班,在車裡也聽著古典音樂,女友是百貨公司名牌服飾櫃姐,比他小一歲,他倆決定在三十歲以前結婚。

二十八歲生日那個秋日早晨,他如常開著汽車出門,在一個紅綠燈前如常地穿過,他幾乎沒看見那個女人怎麼來到眼前,或許他分神於音樂的美好,或許他沒有,只是腦袋放空了一會兒,這條路太熟悉了,時間、地點、路況熟悉得彷彿一首再熟練不過的曲子可以閉眼哼唱,然後就是車子撞倒什麼的巨響,他緊急剎車。

人生似乎就停在那一瞬間了,車頭側面碰撞摩托車產生衝撞與阻隔,下意識地急踩剎車,物體彈跳到車頭引擎蓋,然後跌落在地。

目擊證人、圍觀路人都清楚看見是那個騎著摩托車的女人闖紅燈沒命似的猛衝,她頭上簡易安全帽沒扣扣環,蛋殼似的隨著她的倒地脫落在一旁,真不知道她的車速有多快,竟能產生如此大的衝撞力道,把謝保羅的汽車車頭側邊整個撞凹,也將自己拋甩至車蓋後,重重落地。

以後就是慌亂的急救,警察局訊問,家屬哭喊叫罵,醫院探視,賠罪,再賠罪。女子全身多處重傷,顱內出血,臟器破裂,手術,昏迷,加護病房,急救三日,依然不治身亡。

出庭,開協調會,都是女友陪同,請了律師,他幾乎只是出席,法院最後以意外致死做決,緩刑三年,賠償除了保險金,與家屬達成協議另賠兩百萬,結案。

困擾他的不是官司或賠償,而是這整件事的發生與結束,他都來不及回神,精明的女友處理一切,對方家屬是女子的老父與哥哥。三十歲的年輕女子,丈夫是建築工人,因一次意外癱瘓,他們有兩個小孩,還在讀小學,女人在卡拉OK坐檯陪酒,應付丈夫龐大的醫療開銷與孩子的教育費,據說精神狀況一直不好,“長期就診精神科,服用精神藥物,酗酒習慣,有自殺的可能”。他的律師主張,路口攝影機清楚顯示,女子在十米前就開始加速,闖過紅燈後更急速前駛,完全不顧車流與訊號燈,謝保羅的車是在綠燈時過路口,車速也在標準範圍,只因“死者為大”的輿情考慮,加上女子只有三十歲,賠償金自然高。“我沒意見。”謝保羅說。“都滿足他們。”

謝保羅的房子還有貸款沒還完,為了賠償金兩百萬,又把房子拿去貸二胎,但事後他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一條人命在瞬間死去,他怎能若無其事去上班?起初是留職停薪,銷假上班之後,總覺得到哪都有人看他,對他指指點點,車禍後他把車報廢,才買三年還新著,也不顧女友說可以賣給中古車行的建議。“上面有人血。”他說,“我沒辦法把它賣了。”女友為此氣惱他,他都不言語。兩人冷戰許久。

貸款加二胎,房子已所剩無幾,他就一直心生“乾脆把房子賣掉”的念頭,女友提議借錢給他,不主張賣屋,但他執意不肯用女友的存款,汽車報廢事件之後,與女友就經常發生齟齬,女友帶他去收驚,拜拜,總覺得他“三魂七魄沒有回來”,他心中清清楚楚,“不是那種事”,他吃驚於女友竟如此自私,雖然滿心替他著想,為他打點,但卻將死者家屬當做“敵人似的”,在她眼中,這只是件“倒黴撞到瘋子了”的衰事,在他來說,卻是他粉碎了兩個小孩的將來,二百萬怎麼夠賠一條命?

喪禮時他去女方家,寒酸而淒涼的葬禮,把他的心絞碎了,女方做黑手[3]的哥哥身強體健,卻匍匐在地請求他幫助,女人死了,丈夫小孩沒人照顧,還得請看護,老父親擔憂得生病了。謝保羅把所有股票基金能賣的全賣了,又湊了五十萬給他們,此後,這一家子就像甩也甩不掉的陰影,電話催逼,上門哭訴,屋子漏雨,看護跑了,樣樣都找他,他努力加班,兼職,怎麼賺也來不及償還,一日騎摩托車到公司,透過每天必經的橋樑時,就在那橋上發作了恐慌,謝保羅熄火下車,推著車子不管後頭多少喇叭聲,執意將車推到路底,在人車雜沓的十字街頭,他稍作休息,那種胸悶、眼澀、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不知是否就是父親瀕死前的經驗,他在街邊呆坐許久,即將要跟女友結婚,但恐怕今後結婚生子這些都與自己無關了,人生像海潮將他推到岸邊,沙灘已經退去,他想著自己該上岸了,才發現雙足已化為魚鰭,失去了人形。

他取消了婚約,女友追問他詳細原因,他訥訥無法言語,僅能告知自己心神潰散,無力就業,亦無力維持人夫或情侶的責任,他發此話,女友一直搥打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反而順暢許多,謝保羅想,自己擔任人的角色太久,一張畫皮已經空洞欲碎,他長長吁出一口氣,癱軟在沙發裡。

他的世界是一點一點粉碎的,先是報廢車子,與女友分手,然後辭了工作,足不出戶,在家裡廢人一般,一鼓作氣賣了房子,他像躲避什麼一般,把這一生累積的物品逐一清理,只剩下可以隨身帶走的簡單行李,他把賣屋款與貸款清算,還結餘一百萬,給女方丈夫五十萬,另外五十萬存在銀行專戶,每個月固定撥款一萬元到女子父親的賬戶,他鐵了心要照顧她的孩子長大。

然而除了匯款,他突然無力再做什麼了,每次與家屬遺族見面,就又剝下他身上還能夠立足於正常世界的一點能力,除了自責、內疚、惶恐、納悶,強烈的無力感將他擊垮,龐大的焦慮籠據了他,睡睡醒醒,也服藥,總是想睡,求診各科,最後精神科醫師診斷,正名為“憂鬱症”,開藥數種,但他知道那只是個用來安心的病名,好像有個什麼病,將來就能夠將它治癒。

蝸居房間一年,他才走出戶外,存款都用光了,得賺錢償還每個月的一萬元,得養活自己。他開始應徵勞力工作,像是把戶頭清空了還不足以償還,必須將他這個人還原到與女子相同處境,成為社會最低階的人,才足以清償,或有可能清償,奪走他人生命這行為造成的損傷。家屬早已不怪他,他幫助女人的哥哥開設自己的機車行,為他們老家翻修,幫小孩設立信託賬戶,自己的存款漸空,他每日工作十二小時,租賃簡陋房屋棲身,飲食粗糙,衣著破舊,精疲力竭,這些事使他有能力回到社會上,再成為一個人。

先是當建築工人,後來也做過海報派送、路邊豪宅舉牌工。彷彿汗水溼透,身體髒汙,體力透支,骨肉疼痛,可以換來一夜好眠。他住過幾個出租房,從工地的宿舍,到橋邊的違建,最後輾轉住到了這棟鴿樓,鴿樓裡有個鄰居問他要不要當大廈管理員,他點頭說好,才終於從街頭工地,進入了一棟大樓。無論賺多少錢,他每個月總得撥出一萬匯到女子家屬的賬戶,猶如贖罪券,轉眼三年經過,老大都要上小四了。他的三年緩刑期結束,認識了那個輪椅女孩。

早班七點,住戶乙趿拉著拖鞋出現,他習慣下樓買早點拿報紙,遛狗。小哈巴狗一臉苦相,永遠等不及到達定點,據規定要離門廳二十米遠才可讓狗便溺,但無論大小狗兒總是一出門廳蹲腿抬腳就要在門口的列柱旁撒尿,飼主則是一臉與我不相干的表情牽狗離開,謝保羅只好拿水桶出去沖洗,這麼體面的門廳啊,只能說一旦開始有狗溺就免不了後繼者層層疊疊堆上做記號。

中午十二點,同事傳來便當,公司配餐沒得選,滷雞腿炸排骨鮭魚排,四菜一湯,白飯添滿滿,這個崗位講究準時,吃飯十分鐘解決,小休到十二點半,兩人自動輪換,謝保羅不抽菸,也不喝便利商店咖啡,就讓同伴放風去,他繼續坐崗,聽說大家都喜歡跟謝同班,因為勞苦的事他總是搶著做,早到晚退,不偷懶,善收尾,又沒野心,他想實情只是因為自己個性怯懦,而這裡是他的避風港。

十二點半郵差準時上門,宅急便、快遞、貨運經常上門,有住戶經營網拍,年輕女孩不分四季總是穿個短褲就下樓,等新竹貨運收件。女孩細腿十分修長,上身一件大外套幾乎罩住頭,光著腿不怕冷,同事打趣問她賣些什麼,她說:“面膜啊!”面膜女孩男友時常更換裝扮,忽而金髮忽而黑髮,有時西裝筆挺有時短褲汗衫,但確定都是同一人,負責扛貨上樓,一待整個晚上。

下午三點,有住戶送來紅豆湯,老王吩咐謝保羅記得喝下,湯不好,過甜,謝保羅照喝。送湯者住戶丙,女性,獨居,年紀四十五到六十都可能,一張臉整得厲害,漂亮而僵硬,可能是前酒店小姐或媽媽桑,夜生活慣了,素顏慘淡,紋了幾次的眉,繡眼線,假睫毛是種上去的,前額飽滿,兩頰光滑,太光滑了,感覺顴骨幾乎繃破面板,這些細節都是同事八卦報料,謝保羅自然無法分辨,只覺得丙女身上一股哀傷氣息,心苦或許一直口苦吧,所以紅豆湯總是煮過甜。丙女常煲湯,做了就往樓下送,她家燈管常壞,水龍頭漏水,都叫保安上去。一屋子魚缸,養得孔雀魚無數,還有一隻雪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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