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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值班時見過變身的丙女,上妝換衣,雖然過於消瘦,豔麗妝容真適合夜晚。

四點半。唉啊。

謝保羅當白天班時最期待的就是傍晚四點半到來,像準時收看電視劇那樣,那兩人會結伴出現,輪椅女孩與白髮阿姨雙人組。女孩不能行走,阿姨滿頭白髮,她們的外形倒沒有什麼相像,女孩面容清麗,可能因長期坐臥上身肩膀歪斜,異常瘦削,但總是盡力保持著挺直的姿勢,顯得瘦小卻神采奕奕,說是二十歲到三十歲都有可能,白髮阿姨外形矮胖臉上卻毫無皺紋,有隻眼睛覆著白翳似乎看不太清楚,令人猜不出年紀,她們倆的關係,從母女到祖孫也都可能。

謝保羅的工作週休二日,早晚班每週輪替,碰上休假,或晚班時間,他就沒辦法看見輪椅女孩了,所以並非真的每天都能看到她們倆,無法確定到底這兩人是不是每天出現,但根據將近一年的觀察,她們就像上班打卡似的,準時這麼成雙地出現,從二十七樓女孩的住處搭著電梯往下降,到了大廳,如果謝保羅當班,會趕過來幫她們開鐵閘門出關,一路護送出了大廳,還不放心地站在門口目送,他會看著阿姨與女孩像演啞劇似的,幾乎每天重複一樣的動作,只有隨著風的強弱,四季冷暖,天雨天晴,她們身上服飾會略有不同。

春天時,女孩會穿著粉色的防風外套,阿姨則總是磚紅色的夾克;夏季,女孩會撐著藍底白點的陽傘,阿姨頭上會戴著巨大的遮陽帽;秋天,女孩則換上了棉質的連帽外套,下身蓋著毯子,露出腳上的鞋襪總是穿得整齊,阿姨則還是春天那件夾克;冬天,女孩與阿姨都包得緊緊的,大樓風強,她們都戴上帽子穿著羽絨外套,有時還得撐傘,謝保羅覺得這樣壞的天氣不如就別出門了,但這兩人像是遵守什麼戒律似的,還是準時出現。

謝保羅望著她們遠去,那景象與節奏,輪椅推移的速度,幾乎已經成為這大樓固定的風景,像隔壁便利商店的咖啡廣告人形立牌,總是會出現在那兒。日復一日地,摩天大樓的騎樓前,百來米的通道上,一旁是頂上有快速道路底下是雙向四線車道、日夜川流不息的車流,但在天橋與大樓之間露出一道狹窄的天空,得把頭仰得很高很高,越過灰色的高架快速道路底的樑柱,越過所有現代建築最醜陋的底部,天空藍得很遠,好像有灰雲交織,但那底下有一幅畫面極美。黑色支架、靛藍色襯布的輪椅,裡頭坐著一個長髮、白皙臉蛋、面板細緻、五官清秀、二十多歲的女孩。就像只是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一般,閒散地讓白髮阿姨推著輪椅出來,無論外頭是怎樣的天氣,她總是一臉好奇、卻又平靜的神色,搭著輪椅彷彿乘坐轎子似的,呼吸節奏與那阿姨推送的輪椅速度配合得極好,一路平順地,沿著無障礙坡道,一路穿過大樓外長長的人行道,穿過坐落一樓幾家店鋪,阿布咖啡、鐵雄串燒、亞瑪服飾,穿過風林髮廊,就是一大段略微傾斜的坡道,那是大賣場的進貨倉庫,這時阿姨得用力扶著輪椅,免得往外傾,女孩也很有技巧地控制著剎車,透過倉庫地面終於平穩了些,就到達回收住戶廚餘的環保區,阿姨會把掛在輪椅上的一小罐廚餘倒進不鏽鋼桶子裡,再用旁邊的洗手檯把桶子跟雙手洗乾淨。她們繼續往前,就是地下停車場的車道,這時會有另一個車道管理員跑出來幫忙,車道出入口太傾斜了,而且總是時常有各種車輛出入,不方便輪椅行進。終於安全穿過崗哨,她們左轉,被花臺與植物遮住,謝保羅就看不見兩人了。

接下來的路程謝保羅可以想象,但也無法準確想象,這一趟路來去大約五點半會回到大廳,就該上樓煮飯了。這段路途,應該就是到附近的市場買菜,回程也可能繞道地下層的大賣場買生活用品,這些事是幾次阿姨下樓拿郵件,與其他管理員閒聊時談起,彷彿知道他特別關心女孩,刻意透露的。說起即使雙腿不便,女孩堅持每天要到外頭逛逛,就喜歡附近的黃昏市場,跟大樓地下層的大賣場。但遇上市場人潮眾多,出入不便,阿姨會帶女孩到市場入口的便利商店戶外座位,點一杯熱可可給她喝,遇著天氣太差的日子,她們倆甚至就到阿布咖啡止步,阿姨去倒廚餘,女孩在店裡喝一杯焦糖熱可可。但他倒是曾因去買便當,在市場邊上與她們相遇,女孩腿上有個綠色的籃子,裡頭裝載許多蔬果,他驚訝她的腿經得起這麼重壓嗎?她倒是沒事人般地對他點頭微笑。阿姨染疾的眼睛微眯,不認真看也不會發現有何異狀,她們看起來就像尋常母女一般。後來謝保羅知道她們倆是僱傭關係並沒有血緣,但看起來情感親密,互動良好,卻可能比他在大樓裡所認識的其他血緣家人,關係更緊密。

回到座位上,其他同事都拿他打趣。“暗戀噢!”同事老賈笑道。“護花使者!”同事李東林也笑,謝保羅揉揉頭髮,沒反駁也沒搭腔,有住戶來領包裹,他趕緊到後頭的檔案櫃裡找,隨他們愛說什麼,但他臉紅了。

他們在這棟大樓當管理員,身兼警衛、保安、管理三責,接待、巡邏、安保、收發信件、代叫計程車,甚至住戶出入行李太多幫忙提領,遇著輪椅族一律幫忙開閘門,有拿柺杖的老人、孕婦、小孩,免不了幫這幫那,遇上小狗走丟、愛貓脫逃,也得幫忙找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包辦,事情多如牛毛,幸好隔壁就有便利商店,不然還真拿他們二十四小時警衛當7-11。

但他在這棟摩天大樓工作,每天看見這麼多人進進出出,每天十二小時忙裡忙外,時間過得飛快,即使每週得輪守,日夜班調來調去,還得輪替到車道站崗,他都不以為苦,他喜歡看人。

摩天大樓是他從房間裡過渡到現實世界的通道。白天黑夜,他總覺身在夢中,因為睡夢不僅在黑夜裡發生,也時常在白日來臨。他在城市另一邊,租了一間僅供睡覺的雅房,那棟樓房是工廠改建,上下四層樓,一百多個房間就像蜂巢般井然有序、卻又令人眼花地群聚著,房間分成四種,越高越便宜。他剛搬來時住在四樓,二千八附水電,房間只有一坪半,沒有附床架,直接床墊鋪地上睡,放了床屋子就滿了,連擺張椅子都有困難,頂樓又熱,屋裡只有臺抽風扇。半年後他搬到了三樓,三千二包水電,兩坪半。一二樓是三坪附簡單衛浴的套房,一樓的住戶還有自己的後院可以晾衣服。所有房間都是以中間的走道相隔,有個對走道的窗,冬冷夏熱,沒冷氣,家家戶戶都在窗臺裝著抽風扇。夏天夜裡,常看見建築外的空地上,人們拿著小板凳、藤椅、塑膠椅,甚至鋪上木板,在戶外納涼。這棟樓住的都是工人、窮學生、失業的中年人,或經濟能力不足的年輕夫妻,或許因為太窮,沒什麼好失去的,對人倒是不太提防。他不曾加入任何乘涼、野餐、烤肉、煮火鍋甚至包水餃的活動,但有個做饅頭的老伯送給他幾顆饅頭,他沒拒絕,好吃。

他一天就吃兩頓,一餐是在上班處叫的便當,公司有餐費可報銷。不上班的日子,是把加了青菜的泡麵或外頭買來的便當帶回房間吃,他花很長時間在讀書,用雙層窗簾將僅有的一扇對外窗緊緊遮住,像按鬧鐘一般地準時生活。他在紙上試圖畫出輪椅女孩的模樣,他也嘗試著把“那件事”回憶起來,但這兩者都是徒勞無功,女孩或許就像那件事,深切地影響著他,但他卻無能記錄下來,他只是被籠罩在其中而已。

作為管理員這幾年的生活裡,他看過許多人進出,來到,以及離去。他在家給輪椅女孩寫了很多信,但始終沒有勇氣丟進她的信箱裡,即使他清楚知道她的住址與信箱位置,她所有的郵件都是他收送的,他要夾帶一封自己的信,要像長腿叔叔那樣偷偷給她送禮物,可以輕易做到不被人發現。

女孩臉上身上全看不到任何憤懣悲傷,她平靜得出奇,往往沒事人一般挺直身體蓋著毯子坐在輪椅上,一晃神你會以為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路,那張輪椅只是尋常椅子,她看見誰都是那樣微笑著,好像她過得很美好,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了,那種新鮮而好奇的笑容,他從沒在任何人臉上見過。

他想過與她一起生活的種種細節,為了即使僅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做了許多努力。最初,他頻繁地進出女孩與阿姨常去的黃昏市場,也在休假的日子裡遇見過她們幾次,半跟蹤似的尾隨著她們走逛,他知道阿姨常買的攤位、女孩喜歡吃的蔬菜種類,他還知道不用買菜的日子,她們繞遠路去附近的公園散步了,這段路推輪椅很累,路面起伏,車流很多,但阿姨知道如何拐進小巷,走最近的路。他真想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女孩,說:“我來。”或者,就讓他推輪椅也好,阿姨年紀大了,眼睛又不好,走這樣的大路,危險啊。

他會拉把矮凳,坐在上頭,想試著從女孩身處的高度看世界,後來索性買了一臺二手輪椅,放假時,他會把輪椅扛下樓,在住處附近的空地練習,旁人問他,他只是笑著說:“將來有需要。”他用棉被包夾書本雜物,緊緊捆綁製成一個“布偶”,用那幾乎等高等重於實體的偶,來練習照顧病人,如何將女孩從輪椅抱起,放到床上(有時會突然湧起色情的聯想,他臉紅了起來),那真實的重量,就像女孩位於他的心臟上方,有時他就抱著那團形狀怪異的物品睡覺。他知道他過頭了,因為纏綿夢中,醒來也有遺精,女孩是他在世上最珍愛的人事物,起初他稍有罪惡之感,畢竟時常要見面的,但時日一久,他已經習慣與這個沉重的布偶生活,也不再覺得羞恥了。

他又養成新的習慣,放假時,他會帶著錄音機與相機出門,騎著車跨過橋,進入新城,每次設定一個路線,“讓我成為你的腿”(為何還是充滿色情意味)。在某些他未曾寄出的信件裡,他開始勤快地為她描繪每次冶遊的見聞,“當然,以後一定會買車,就可以帶著你到處去。”他心中自語,但目前買車是不必要的,他想起自己曾經的禍事,也得找個時間對她說明。

他瑣瑣碎碎,日日有新招地進行著“將來我會照顧你”的計劃,每天照常去上班,看著女孩下樓,她淡淡對他微笑,比旁人淺色的眼瞳,彷彿可以映出謝保羅的倒影。他記得阿姨曾說過:“我老了,這孩子怎麼辦?”

他記得。

他不知自己配不配,但他想要照顧她,這是他長久以來首次萌生“為自己做某件事”的慾望,像他這樣低微的人,能生出這麼大一個願望,使他的人生激動起來。

女孩突然離開,事前沒有半點徵兆,他休假後發現連著幾天都沒看見她們,問了同事才知道,說女孩病況嚴重,住院去了。半個月後,她的親戚回來處理東西,說女孩走了。他連阿姨都沒能見上,沒法好好問個清楚。輪椅女孩與她相關的一切,如煙消逝。

他失魂落魄了很久,非常久,感覺就像“那件事”發生時,掉入的黑洞。書本掉落,逐漸淘空了那個偶,紅色輪椅荒廢在空地的雜草叢,騎著摩托車上橋時,常想把龍頭一轉,碰上橋邊算了。

那段荒廢的日子,他開始去一樓的阿布咖啡消費,每週一次兩次。美式咖啡內用,藍莓貝果一個外帶。周間某個下午,上班前的六點鐘,在住處附近已經吃過合菜便當,要熬到第二天早上七點,貝果帶著安心。

那時間生意冷清,店裡工讀生跟老闆娘都有點放鬆的感覺,所以他喜歡這時候來。書架上有雜誌報紙,還有些翻譯小說,他喜歡看的是一本植物的圖鑑,總是會抱著那本圖鑑,坐到吧檯來。身上穿著那套制服,坐在其他地方總覺得像是來臨檢的,在吧檯最邊邊,其他客人看不見,那兒靠近老闆娘操作咖啡機的位置,旁邊就是洗手槽了。他坐在高腳椅上,可以看見她們動作著。

“她不見了。”他說,好像老闆娘聽得懂似的,她說不要叫她老闆娘,跟大家一樣喊她美寶就可以了,但是謝保羅不習慣喊她的名字。“他們說她死了。”他又說。

美寶用白色抹布擦著玻璃杯子,還會拿起來對著光線仔細察看,她手臂抬起的方式,白淨的臂膀、光潔的手肘、纖細的手腕,像某種植物的花莖,非常美麗。

那段時間,他總是對美寶說起輪椅女孩。大家傳說咖啡店店長漂亮,所以男人都跑去喝咖啡看正妹。於他來說,美寶就像一個秘密的樹洞,能夠讓他傾吐心中最私密的事物。他總是坐在那個位置,待上半小時,美寶一直擦拭著玻璃杯,彷彿一種儀式。他低聲說話,工讀生也沒過來打擾,從來,自己都是其他同事的聽眾。他安靜,不生事,無論誰說什麼,都聽過就算了。他天生長就一副來聽心事的模樣,人生經歷如此多變故,他似乎對什麼都瞭然於心,也入不了他的心思,搖動不了他的低沉。但他心愛的女人死了,像煙塵消失於空氣,他甚至無法去為她上一炷香,他不知道她的身世、身上的疾病、死去的原因,這樣的愛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非得經過不斷地訴說,才得以成形。

鍾美寶以及阿布咖啡店,某個程度來說,使他沒有瀕臨崩潰,沒有逃到另一個不會想起女孩的地方。他又進入生活最平凡、最低階的日常。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不再接聽他撞死的女人家中任何人的電話,他也不再匯錢入賬戶,如果可以,他希望搬到這棟樓來住。能夠的話,他就要住在女孩的隔壁,即使她已不在此處。

漫長的黑暗之中,那個夢來臨了。

那是在一次消防安全演習,他負責檢查一百多戶的室內煙霧偵測與自動灑水系統,得挨家挨戶檢查。他終於進入了女孩的屋子,但已經是其他人居住了,不知格局有否改動,但他注意到屋內的無障礙設施並沒有拆除,他看見那些方便輪椅推送的拉門,地板無一處突起的平整,甚至櫥櫃電視櫃書桌都設計成方便輪椅使用的高度,浴室裡防滑的扶手,他忍不住溢位了眼淚。

此後,那些人家裡的格局、擺設,以及面孔,都在他腦中揮之不去。那次,伴隨著每日的巡邏,夜裡回到住處,他做了奇怪的夢。

他只是個平凡得近乎螻蟻的男人,內心揹負著無法清償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然而夜晚一入睡,那個關於摩天大樓的夢境來臨,他卻可以自由在那棟樓裡遊走。巨大的建築,變成劇場剖面,每一層每一戶都是開放的,這不是他的創舉,百貨公司就是這樣的形式,差別只是這裡是住家。他就像電影裡穿梭不同片場與故事的演員,跳躍穿梭於這些大小不一的“住宅”,立面剖開,光亮亮地,都帶有一種舞臺氣息。

夢中為他開放的摩天樓,每一個樓層都標有不同的樓稱與戶名,以數字編碼,但因其開放性,也能從外觀判斷,他以或飛或走或忽而穿行忽而出沒的任意形跡出入其間,隨著心念轉換,所處的樓層瞬間轉變,那些建築內部的樣貌都脫胎自他白日曾經進入、檢視過的幾十個屋子,卻因夢境可以無窮地變換,如A棟十七樓、B棟一百三十八樓(現實中根本沒有這麼高的樓層)。如果是百貨公司就會是“高階女裝”、“少淑女服飾”、“男士精品”,然而這裡全都是住家,彷彿被集體摘除外殼,所有房屋全都失去牆面與門板,赤裸裸展示在那。從屋前廊道走過,這些十四坪、十六坪、二十五或二十九坪,甚或五十二坪的一房兩房或三房四房的格局,幾乎都瀰漫一種女主人的意志。你會看見穿著或緊身或寬鬆、或講究或隨興、年輕或中年或已年老的主婦們,在那兒打掃、帶孩子、做家務,屋裡的沙發、廚具、窗簾、地毯,是像他這樣的男性不會選購的,但感覺上都是精心挑選,與住家的氣質(與經濟條件)相符,妻子們都看不見他,也不知道僅僅一牆之隔的鄰居與她竟喜愛同一個品牌的寢具。他繼續閒散走逛他人生活。

如此的夢境,難分晝夜,住宅像一群海底的發光魚種,燈光大亮,猶如以那光,吸引著他的前往。他像個隱形人般地自由穿梭,有時會因為窺探他人的隱私感到不安,有時,見到孤獨飲泣的美婦,又恨不能讓對方曉得他的存在。在浴間朦朧水氣中沐浴著的女體妖嬈,他也只隔著毛玻璃般的霧面觀看,絕不輕佻進入偷窺。

他歡快、好奇、疲憊、懶散地或跑或跳或走或臥,沿著想象力滑行走到最遠最高最陌生的屋子折返,他要去尋覓二十七樓那間屋。

最後,他走到輪椅女孩的屋前,他規矩敲門三聲,二長一短,不多久,白髮婆婆就來給他應門。他像每日都要這麼做那般熟習著,脫鞋進屋,婆婆接過他的公文包,遞上皮面拖鞋給他,他溫順套鞋,輕聲走過玄關,就看見客廳裡端坐在輪椅裡的女孩,女孩露齒一笑。夢境到這裡全都寫實了,不再有奇形怪狀的屋子、空洞的結構、淘空的建築,是實實在在的鋼骨結構的牆、整白的漆、訂製的天花板,是一個真正的人家。

“回家了。”女孩說,“對啊,回家了,好累的一天。”他說。取椅子貼著女孩輪邊坐下。閒話家常。

畫面家常得像永遠的一天。這一日裡,婆婆送上削好的水果,他進廚房幫忙泡茶,偶爾他貼心地為她們裝釘某個失修的掛鉤、換取失靈的燈泡,有時,將輪椅推送到特製的餐桌,三人坐定,三菜一湯,安閒吃晚餐。飯後,女孩給他讀報,或他為女孩讀書,或他窩坐地板抬起女孩軟弱的細腿,悉心地按摩,或女孩長時間像研究什麼似的撫摸他倚靠著她膝蓋上的頭顱與細發。屋裡安靜無聲,時間無限延長,像是一根根髮絲就能穿越翻撥時光縫隙,將死者從陰間帶回。像他曾練習的那樣,兩人,三人,簡單地生活。他要儘可能陪伴、撫慰、照顧、寵愛,他來不及縱愛過的女孩。當夜光散盡,體己話都說完,他將扛起女孩輕如羽毛的身體,在月夜裡帶她出門去。

夢中那已穿越時間無所謂晨昏日夜的城市,不再只是滿布汽機車廢氣,灰撲撲的城;不再是無情吞吐他這等從極遠處耗盡摩托車動能翻越而來的邊緣者。夢裡的城以及許多許多高及天際的樓,都成為他們愛的遊藝場,他們可以盡情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即使女孩依然半身癱瘓,他抱起她,大步向前,世界就為他們開了門。

夢的後半段他總記不清,太遼闊、太幸福了,以至於他們到底有沒有肉體的親密,他是否全部看過女孩殘破的身體,他有沒有帶給她無比的幸福,都比夢境更為恍惚地不真切,整個夜晚以幾乎不可能止盡的夢終於來到盡頭做結。早晨他在一種奇異的幸福感裡醒來,淚流滿面,啼泣不停,幾乎被自己喉頭的淚水哽死。他捂著臉痛哭,身體飽脹著莫名的幸福,那夢中的相會,使他感覺自由、輕盈、平靜、充實,不再是那個負罪的自己。

他的罪被愛情洗滌,輪椅女孩開啟他沒真正一日待過、卻也離不開的苦牢,將他無條件釋放了。

<hr/>

註釋

[1] 本書所用貨幣單位“元”如非特別註明均指新臺幣。—編注,下同

[2] 坪,面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用於臺灣地區)。

[3] 黑手,即汽車維修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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