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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我的自白,口說困難,請容我用紙筆書寫。

我認為美寶是我父親殺的。不是為自己脫罪,我離開時美寶確實還很平安。

這些年,我父親一直在追查美寶的下落,或許,這次就是被他找到了,但誰知道他如何找到地址,又如何能透過警衛上樓去?一個月前吧,母親來看我,幫我帶換季的衣服回家,美寶給我的鑰匙放在換洗的夾克裡忘了拿出來,事後母親還給我,當時我隱隱覺得有怪,說不定被他們拿去複製,我提醒過美寶,想不到一語成真。

這些年來,美寶幾次被父親找到,只能搬家換工作。我父親在監獄裡學到一身犯罪能力,改造手槍、改造證件、開鎖偷盜,可能還有更多,難以想象的惡行。母親知道父親對美寶有意,照理說會提防父親跟美寶接觸,但在父親的威脅利誘之下,也難保母親是否會順從。他們的關係始終存在矛盾,美寶就是他們矛盾的癥結。

可是,這些都是我的猜測,我父親是個魔鬼,無法以正常人的角度來衡量,但我沒想過他會把美寶殺了,這樣畢竟還是超過了我的理解。

童年時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不說話的,只有我與美寶單獨相處時,我們會用紙筆談話,甚至,在深夜裡,偶爾,我伏身在她的小肚子上,夜裡好靜,可以聽見窗外的蟋蟀與蛙鳴。我會低低與她說話,聲音之低,可能近乎腹語,但美寶總是懂得我的,說與不說,是我選擇的方式,面對如此世界,我無言以對。

那時在海邊小鎮裡住,也住過更偏遠的小村莊,母親帶著我們倆到處流竄,居無定所,那一大段日子,我記憶不深,對於身邊的人事物,經過的村鎮、鄰里,都沒太多印象。母親總是在換工作,留我與美寶在租屋裡,時常轉學。我跟美寶不是同一個父親,但願我們也非同母而生,那我們就能自由地相戀,結合,無須為世俗道德所困。不幸的是,我們確實是由那個罪惡的子宮誕生,同樣從那個軟弱悲哀的女人身體裡分生出來的。一開始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來不及對他有印象,我好像一直在尋找,也像是不斷地躲避,在我心裡,我記得那是一閃而逝的印象,是那樣的畫面,使我無法言語。

母親總是愛上相同型別的男人,落拓、潦倒、英俊、自私,而且那些男人都愛上我母親的女兒,我的姐姐,像飛蛾撲火,終將引火自焚。

很少女人會因為自己的女兒而心生嫉妒,但我母親卻是這樣的人,一切都像鬼打牆似的不斷重演,我甚至懷疑那些男人接近她,就是為了我姐姐。至於生下我姐姐的那個父親,可能也是為了複製一個年幼的母親而願意結婚生子,他們通常在盜用或盜用不成姐姐天仙般的美貌之後,離家而去,我的生身父親最後還是找到我們,我猜想,他真正想要的,是成年後的姐姐。

父親回家後,在我來說,那只是個野獸,而非有血緣關係之人。但我與他的臉孔相似,是令人恐懼、照鏡子般的相像,正如姐姐是進化版的母親,而我則是柔光過的父親。生活將他們的臉面全部摧毀,或者慾望打碎了他們的面容,變得醜怪。父親每次酒後打我,我總是死命護住自己的臉,他卻更是要打,嘲笑我“娘娘腔,愛漂亮”,他不知我愛護的,是姐姐多少次親吻撫摸過的,喃喃讚歎“你是天使”的這張如圖畫的臉孔,我要守護的,是屬於我們的美善。

很多人揣測我愛男人,是同性戀。中學時那些男孩凌辱我,在公廁裡脫下我褲子看看我有沒有“那東西”。我在醫院裡曾與一名男醫師有身體接觸,也曾有護士對我投懷送抱,但真正的我到底慾望誰,是什麼性別,已經無從得知。我碎裂的腦袋壞毀之前,只愛慕過我姐姐一人,她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在我心中,她是絕對、唯一,世間其他男女都不可取代的存在。

我拼了命才從那家療養院裡出來,即使,待在那兒,比在家裡好得多,但其他人的自言自語使我心慌,彷彿脆弱的現實只存於他們的聲量之中,再調高一點音量,世界就會為之粉碎。

我知道自己有病,但那是因為有怪物住在我的腦子裡,我是兩個怪物結合而生的孩子,即使有姐姐這樣純美的天使守護,也無法避免我趨近瘋狂。

這世間,我只愛她一人。

即使不能說出口,即使我倆誰也不說,對彼此也不談,然而她是我唯一所愛,我想我也是她所愛的。出院之後的我,拼命想要讓自己好起來,我去探望姐姐,捧著小花束,起初還要管理員幫我開電梯,久而久之,我也擁有自己的磁卡跟鑰匙了。那個年歲與我差不多,或長我許多歲的管理員,總用奇異的眼光看我,因為我與美寶不同姓,他們不知我是美寶的弟弟,反正我也從不喊她姐姐,人前人後都是,我不願意只是她的弟弟。美寶死後我有時會想,或許我跟那些男人沒有兩樣,都是因為貪慾,因為佔有,因為想要獨吞她的美麗,想要擁有她水晶般的內在,而揉碎了她。

每週一兩次,我到美寶的住家去,窩在沙發上一夜,是生命中最安心的時刻了。小小的屋子非常潔淨,到處都發散著美寶的氣息,我只要想著她那纖細的手指撫摸過每一件物品,即使她擁有的不多,那些小杯盤、仙人掌、衣帽架上儉樸的帆布包、遮陽帽、玄關處整齊擺放的鞋,她有七雙鞋,永遠是七雙,就像她生命裡不可能容納更多的情人了。

我也是她的情人之一,當我們赤身裸體,在床鋪上相擁,我幾乎捨不得發出一點聲音,渴望時間緩慢移動,讓世界為我們靜止。我已經是廢人了,不知是藥物使我無能,或者是對姐姐的愛慕使我不敢激動,我們從不曾真正性器交合,我們另有親密的方式。那樣的時刻裡,所有一切喧囂都停止,最深的沉默才能傳達我們對彼此的情感,什麼都不說才是真正的永恆。只有姐姐美麗的身體是唯一發光的,可以照亮我黑暗的靈魂,唯有我的撫觸,可以溫暖她被醜惡世界玷汙過的冰冷。雖然,這該是禁忌與罪惡的,但誰能阻止我們相愛呢?即使美寶也不能,當我們一同從那個死境裡出走,我們就是同根同命的了,誰也不能拋棄對方。

我記憶中靜好的時光,都是“父親不在場”的時刻,比如“在大森哥哥家”那一年,或者父親因吸毒被關押監獄的幾年,或我與姐姐搬到大學附近的小雅房陪她打工的那段時間。我不知姐姐如何看待過往,但一年前她突然告訴我“我遇見大森哥哥了”,那關鍵的時刻,或許就是導致她死亡的訊號。

我對大森的記憶很深,他對我而言,是那個奇怪的小鎮裡,最和善的人。他不像旁人,總是拿我當怪異人物看,他不隨著那些貪婪的目光起舞,垂涎母親或美寶的美貌,雖然,我可以感受到他也為美寶而著迷,然而那是一種更深邃的,幾乎可以說相濡以沫的情感,可能與我對美寶的相似吧。我們三個在那段時間裡,真的就像相依為命的三個孤兒一樣。

與美寶這樣的女孩生活在一起,我可能比她自己更早意識到她的美貌,會在人間與她自己的生命掀起多麼巨大的波瀾,造成多麼危險或幸運的影響。我的感覺總是不祥的,就連美寶也清楚意識到了,這樣的美貌換作其他女人,或許是加分,但以我們這樣的家庭、身世,就像揹負著詛咒似的,美麗,只讓她成為獵物。

姐姐告訴我林大森的事,我嫉妒得發狂,然而,林大森不可能娶她,這是我與她都深知的事實。“我不嫁人。”美寶說。即使她與大黑的婚事在即,她好像一直在逃避。“我嫁人你該怎麼辦?”美寶說。光是這句話,我就願意為她死。我知道美寶愛我,我們這樣的人,註定得不到幸福,所以無論美寶跟誰交往,有什麼男人出入她的住處,即使她做出更多荒唐的事,她也不過是在尋找一份有出口的愛,盼望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為她所愛,又能給予她幸福。

即使我年紀比她小,我依然想要盡我全部的力量保護她,雖然,最終我還是什麼也沒做到。那天我到美寶家,大黑也在,美寶似乎要搬家了,屋裡有打包的紙箱。我跟美寶是約好的,美寶說有東西要給我,但大黑是自己跑來的,可能因為我在,他們關係很僵持,聽起來是美寶要分手而大黑想挽留。美寶要搬去哪,連我都沒說,這很不尋常。一整晚我們三個就這麼僵持著,我本就不喜說話,大黑也是寡言,美寶整理了一箱東西給大黑,好像都是他的生活用品。美寶說:“我下週就要搬家了,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大黑眼睛紅紅的,也不知是憤怒還是傷心。

我知道那天我與大黑都在現場,都有嫌疑,但是我離開時美寶還是活生生的。十點半我曾打電話給美寶,我問她大黑走了沒,她說走了,我問美寶為何要搬家,她說好像看見父親出現在咖啡店附近徘徊,她這麼說我就懂了。這些年來,一直都是如此,摩天樓這幾年,是她最安定的時候,但也安定不了多久。住院之前,我曾跟父親起衝突,差點失手殺了他,我就是因為這樣才被強制就醫,醫生診斷是精神分裂症,我知道不是,是因為恨,我恨這個與我有血緣的男子,恨他對美寶與我母親的作為,恨他對我無情的打罵,更恨的是我無法取消我身上流著他血液的事實。以前美寶總是要我忍耐,說等我們長大就逃走,問題是,逃了這麼久,還是逃不開他,他坐牢的時候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然而那樣母親就不快樂。我與美寶是受到詛咒的一對,我們當不成戀人,也無法做一對平凡的姐弟。美寶離家之後,我迷失在自己記憶的深處,似乎只有讓藥物麻痺,才有可能活下去,我必須躲在瘋狂之中,才能逃過現實更加瘋狂的情狀。

我走了之後,大黑對美寶做了什麼嗎?我認為是沒有的,他太愛她了,不可能傷害她,這世上除了我父親,沒有人會忍心對美寶這樣的女孩下手。我恨自己無法如一般的男人給予美寶她渴望的愛情與婚姻,使得她迷失在尋求愛慾的過程裡。

至今我仍後悔,十六歲那年我企圖殺父,沒有殺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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