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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減少母親的痛苦,她願意誠實,但母親要求的是兩組背反的觀念同時的並存,她若事事據實以告,母親將會受傷。

她順著母親的思路,摸索出一種最安全的文風,所有見諸形式的文字思想都緊貼著眾人想象中十四歲的早慧少女,才華洋溢卻又不過分聰敏,慧黠而不機智,樂觀進取,正面思考,有些少年強說愁的必然青澀,卻又毫無晦澀陰鬱思想。她在嚴格的自我規訓下練就出兩種文字,一個用於母親可以觸及的世界,作文簿、日記本、臉書文章,另一種文字,全以記憶的方式存放在她私人的圖書館。

她總是反覆練習,為了不讓年少奔放的腦中滿溢的思緒流瀉而出,她必須將它們化為文字,然現實世界沒有任何一處可以安全存放這些“真正想寫出的文字”,於是她將它們全都化為一篇一篇設有標題、欄目甚至編號的文章。她不寫任何一字,她只是反覆編造,重重撫摸,在思緒裡將那些文章形塑,並且仔細背誦下來。如若不這樣做,她就無法相對地有能力寫出那些母親與老師們都滿意安心的文章,如若不這樣生活,她將可能不是殺死自己,就會殺死母親。

那些足以構成所有真實自我的思想、感受,甚至想象,甚至無涉及任何他人只是少女對於世界的點滴看法,在她飽嘗驚嚇的生活裡,全都變成集中營裡倖存者得用蠅頭小字寫在紙片上藏匿於外套領口的“受難回憶”,成為流亡者、囚犯、政治受難者寫在衣服碎片、衛生紙、任何可以書寫的物品,藏匿於陰道或肛門裡偷運出來的“作品”。她讀過那些流亡者的故事,但如此悲傷的方法於她並不適用,根本的差異是,她無絲毫有朝一日必須公之於世的期盼,那些會傷害到母親的想法她不願意使之真實存在,所以她不必寫下,也無須公開,她已經放棄去尋找任何一種世間真實存在的“地點”、“形式”、“容器”來安放這些東西,她只是要它們存在著,如落葉飄落水流,在葉片輕拍河面水滴附著葉面的瞬間,風吹物動,轉瞬即逝。但那短暫的存在即是存有,當想法如雲朵成形,即使最後化作雨滴落地,那即是她的真我存在過的證明。

不記錄下來,連她自己都會忘卻,連她自己都會融入那個她捏塑出來的母親所渴望見到的“她”,那她用以安全存活於世的假面,那被修改過的人生。她唯恐自己只要拋卻這座記憶裡的海市蜃樓,她就什麼都保留不了,不可避免地被她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個怪物吞吃,再也無法回頭。

母親以子宮產生她,她用虛構產生自己。

父親離開後,母親總那麼沒有安全感,疑心早晚她也會離去,疑心身邊所有人事物都串通起來欺騙她,母親以驚人的意志將三年戀愛八年婚姻生活完全改寫,成為一個傷害歷歷的版本,作為孩童的她是母親受難的見證者。某個傍晚時分,她已經上初中了,在學校前站牌下看見久違的父親正等待著她,陪在一旁的阿姨與他們的寶寶,寶藍色的小March停在一旁,柔和光影裡,阿姨臉上綻放的輕笑,她幾乎每次都會愛上那張永遠為她而微笑著的臉,也幾乎確信自己欣喜於父親如今過著這樣的生活。

她瑣碎記憶著父親完好的形貌、親切的笑容,以及幼年生活時一家三口靜好的回憶。她全然同情母親,卻又不可避免看見她的失敗,因為這份頹敗又更加同情她。作為那個後來不被愛的人,母親完全咎由自取,控制狂、佔有慾、不安全感,母親越陷越深,父親終於逃離。

她是最後一個還愛著母親的人了。

然而,現實中,在母親面前時,她必須遺忘那些溫情,且說出另外一整套使母親不至發狂或發怒的情節。她說阿姨很聒噪,小寶寶一直哭鬧,父親臉色很糟。母親哼哼說:“他現在知道苦了吧。”她點頭應和。“山上的房子很潮溼,爸爸氣喘常發作。”她說。母親冷笑說:“我不想知道這些。”

母親讓她每個月到父親家吃一次晚餐,為的只是收集更多父親新生活不快樂的證據。

母親就像最老練的刑警,懂得用疲勞偵訊、恐嚇恫嚇、恩威並施、動之以情、拼湊挖掘,要她承認一種她並不想承認的真實。所謂自白,簽字畫押,深入你心,侵吞了真實。

所有檢查都做完,母親自書桌起身,傾斜背影像是負載沉重包袱,她也感到精疲力竭。

母親離去後的房間,安靜得像是陷入真空,所有一切偽裝都已做完,一個女兒該盡的義務,該演的戲碼,全都完美落幕,她覺得疲憊而恍惚,此時唯有進入那個地方,才能感到自己的真實。她抖抖肩膀,搖晃腦袋,將這座已然歪斜的肉身扶起。她輕輕閉上眼睛,等待那陣雲霧來襲,光影散漫,圖書館浮升出來。

推門,脫鞋,上樓,有時手續繁雜,有時簡單。她沿著虛空中的樓梯,握著不存在的扶手,腳踏一級一級幻夢中的階梯,三樓,走進列陣高抵天花板書架的藏書區,她以指尖觸控那些不可觸碰的藏書,她可以感覺指端面板傳來興奮的摩擦,書的香氣與潮溼感,閱讀者翻動書頁的聲音,某些空白的書背還沒來得及安上名字,只是虛懸在那兒,龐大的書海,足以吞噬生活裡所有乏味與不幸的字河,她的小宇宙。

藏書區有一面靠牆的書櫃藏有玄機,她輕易找到第三排書架第十七本書,如按鍵般輕推,書櫃整個後推變成一扇門,她開門走進,俄羅斯娃娃般重複三次以不同方式進入屋中屋,最後來到一個只有少女房間大小的空間,斜屋頂、天窗、單人床,陽光自視窗灑入,沉重得像是已有百年曆史的書櫃。她輕輕走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天窗下的木製書桌,單人扶手椅,弧形靠背,木製窗欞有簡單的雕飾,桌上有可調式綠色的檯燈。她拉開椅子端坐,抽出空無中的筆記本,旋開烏有的鋼珠筆,她振筆疾書,所有字跡在寫出的瞬間旋即消失。

斜窗外可以遠眺對面人家,清一色木造房屋,都比圖書館低矮,童話似的小鎮風光,路樹都是圓圓傘狀,更遠處有山,雲霧飄蕩其間。她振動紙筆,沙沙刻下字句,像風吹向海灘,將岸邊細沙拂出形狀,潮起潮落,也能將痕跡全部撫平。她靜靜書寫著,將字句鐫刻大腦皮質層、海馬迴,或任何記憶暫存區。她加碼壓印,使之成為永久記憶。

記憶準時如浪來襲,小姐姐將醒未醒,父親與繼母以及那新生的嬰兒在另一處,城市裡一個小小的躍層小屋,童話般刻苦地生活著。父親將房產留給她與母親,且繼續每月支付高昂贍養費,母親不時提告,從最早的“通姦官司”、監護權官司,到後來提高贍養費、申請女兒的教育信託基金,每隔一段時間就開始新的戲碼,使父親疲於奔命。

母親忙於摧毀父親的新生活並且嚴密控制她這象徵與父親聯結的“家庭遺蹟”,她則醉心於建造自己的堡壘,精密打造各種通關密語,將意識與記憶加封保密,甚至不惜再翻譯成其他語言,確保即使嚴刑逼供,即使意識昏亂,即使有人進入她的夢中,破解她的密語,也無法解讀那些她精心打造改寫過的記憶之書。

那是五歲生日,老唱片重複播放永遠也不毀壞的,父親為她在大樓庭院舉辦生日派對,小區裡的媽媽帶著孩子都來參加。那時他們一家三口就住這棟摩天大樓,六樓有泳池、水塘、小橋柳樹、洗衣間、撞球檯。她生日就在兒童節,母親穿著白底藍點點洋裝,正在一旁擺弄蛋糕與茶點,那時的母親臉上柔柔的,還沒有被妄想侵蝕,父親仍深愛她以及母親,彼時世界完整,她只是個尋常的孩童。

幾個跟他們熟識的家庭幾乎都在這中庭花園聚集,陽光下泳池水光粼粼,父親還沒教會她蛙式。

她看見自己起身,走向屬於她的書架一層,那些書背上孩子氣地寫著她的名字,儘管用的是如密碼般難以辨識的文字。母親如空氣無所不在,但那兒是安全的,她將自己少女的一生,濃縮於圖書館中的密室,書櫃一層,架中一格,幾本書間,陽光斜照,款款落在所有儲放記憶的圖艙,遙遠隱約。彷彿聽見母親喊她,她捨不得張開眼睛,有一些字浮現出來,預兆似的,促使她關掉視窗,回到真實。

她微笑著轉頭,母親的雙手落在她肩上。

她不害怕,母親看不見那個,其實更真實的母親,她收藏妥當,連母親本人也無法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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