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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明白,袁值到底為何會突然插手那件事。

他一時無法抑制飛快的心跳,漸熱的一腔腹腸,幾乎衝了進去,轉入內室,隔著那面已放落的在條條長燭照耀之下變得輝燦生光的珠簾,一眼便看到她已出來,正坐在鏡前,自己拭著溼發,燭兒和玖兒在一旁侍著。他猝然停在了珠簾後。二婢女看到他,喚駙馬,又行禮。

隔簾,裴蕭元看到她也扭臉過來,瞥了眼自己,隨即便轉了回去,繼續對鏡拭發。他定了定神,穿簾入內,一直走到她的身後,看見昨日寧王府那兩姐弟所贈的桂枝和蘭芽各插入一隻小瓶,擺在她的梳妝案上。

她叫燭兒和玖兒出去。二婢應是,退出寢閣。

裴蕭元的目光從瓶子轉向她在對面鏡中的那一輪影廓,正要開口,聽她說道:“青頭白天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會和柳家的人打架?竟被人打成那個樣子!我看他老實得很,不是主動惹是生非之人。問他,他死活不說。你不是去了嗎?到底怎的一回事,連承平都牽了進去!”

他怎能和她說,是因做了駙馬,他如今正成為長安人茶餘飯後的笑料,他被描繪成了一個趨炎附勢攀龍附鳳之徒。這和他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融入骨血的謹恪的、欲儘量嚴守為人立身之道的性情,是完全格格不入的。

說對此完全沒有介懷,恐怕連他自己也覺不大可能。

不過,他會像承平說的那樣,學會慢慢去接受所有一些原本是他無法接受的一切。

“是他和柳家那孫兒為爭一隻鷹而起的事……”他含混地應付了一句,隨即便轉了話。

“公主!近來王貞風王娘子的那樁事,也是你幫的嗎?”他終於問了出來,只見她看了自己一眼,沒說別的,只嗯了一聲。

這便足夠了。

裴蕭元不禁又想起她前次曾以自己母親之名去探望神虎軍舊部家人一事。不止那一次,隨後,她一直也定期派人去那裡送錢送物。他是知道的。而如今,在他渾然不覺之時,她又幫了此事……

裴蕭元只覺胸腔內熱流翻湧滾動,那熱意灼得他的心都彷彿在膨脹。有千言萬語想說,然而卻又不知到底該說什麼,才能完全地表達他此刻的情緒。

“多謝你了。”最後,他能說出來的,竟只有這區區一聲謝。

她長髮已是半乾,撂了發巾,從鏡前起身,轉到他的對面,示意他微微抬臂,親自開始為他除起腰帶和外衣,道:“裴郎君你何須如此客氣。那日從大姑母那裡無意聽到此事,我便叫袁值去提醒下慶王。只是一句話的事。”

“還是要多謝你的心意。我很是感激。”裴蕭元停了停,又道,語氣愈發鄭重。

絮雨雙手停在他的腰帶之上,抬起面,對上了他低頭凝視自己的雙眼,四目相交片刻,微笑了起來。

“裴郎君真的無須如此。”她道。

“只是我對郎君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回報而已。”

在裴蕭元略困惑的目光下,她解釋:“我知她鍾情於你,為五姓女,又知書達理,還和郎君有故交,方方面面,原本都很適合郎君。”

“你對做駙馬心有芥蒂。我想過,將來咱們要是散了夥,她真的很適合郎君。裴家如今就剩你一支,裴公口裡不說,心中必是盼望你能娶一賢妻,我不得已耽誤你在先,為你將來略作幾分考慮,也是我的本分。”

“郎君你臂稍稍抬高些——”

半晌,他一動不動恍若未聞,絮雨再次抬頭,見他雙目盯著自己,眼裡竟似有怒意隱隱浮現。

“你這麼看我作甚?”她問。

裴蕭元突然後退一步,令她的手從自己身上脫開,接著,他一把扯下還懸在身上的那一隻緋銀魚袋,將魚袋連同一併扯下的一隻是她嫁妝的用作裝飾的男子的腰佩,重重砸在地上。玉質的腰佩迸裂,玉屑四下飛濺,金質的魚符則直接從袋內飛了出去,骨碌碌地滾進床底,消失不見。

“你這是何意?”絮雨吃驚,目光追著那隻不見了的魚符,待轉回到他面上,語氣也一改溫和,生硬起來。

“裴某多謝公主,竟為我考慮得如此長遠!”他冷冷地道,說完胡亂套回方已半褪的衣裳,丟下她,摔開珠簾便去。

恰此時,賀氏帶著婢女送來了藥,剛轉入寢閣內室,迎面見他沉著臉,一邊穿衣一邊朝外走去,一怔。

“駙馬,吃藥了!”燭兒道。

他不應,徑直從旁大步走了過去。

賀氏看一眼亂顫的珠簾後的絮雨和地上的魚袋、碎玉等物,臉色因懼怕而大變,慌忙追上:“郎君你去哪裡?快回來!”

“氣悶!我出去透口氣!不用管我!”

話音未落,他人已是跨出寢閣的門,頭也未回地去了。

賀氏此刻的驚懼,實是發自內心。

駙馬有別於朝廷普通官員,平日佩的緋銀魚袋和袋內魚符系特製,是獨一無二的身份標誌,他竟摘了怒摔,還丟下公主揚長而去。

固然公主寬厚親善,加上從前在甘涼時的一番舊緣,他如此行徑,她或許不至於過怪,然而這座永寧宅裡,除了她和半個青頭以及頂不了什麼事的小婢燭兒,其餘內外加起來上百人,皆屬皇帝賜派。那麼多雙眼睛看著,怎麼可能隱瞞得過去。訊息若是傳到宮裡,入皇帝之耳,萬一觸發天霆之怒,將會發生什麼,賀氏不敢想象。

她追著出了紫明院,卻如何追得上身高腿長的年輕郎君的疾行大步,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騎馬獨自出門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坊街盡頭處。

郎君自小懂事,性更穩重溫和,賀氏頭回遇他如此發犟。

到底出了何事,難道是自己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惹的禍?她無奈停步,氣得眼淚直流,又掉頭趕回紫明院,入內,耳中靜悄無聲,疾步來到公主寢閣外,燭兒玖兒綠玉那些婢女全都定在門廊下,燭兒手裡還端著藥,想是方才被駙馬那兇狠模樣嚇到,公主又未傳喚,個個便噤若寒蟬,不敢動彈。

賀氏定了定心神,走了進去。簾內那一架鎏金銅燈枝上的長燭曜曜,依舊灼灼放著明光,映照著側坐在妝案前的公主。她微微低頭,半乾的蓬鬆長髮靜靜垂散在肩臂兩側,掩了她的面容,看不見她此刻神情如何,惟側影凝然不動。

她應在看她腳前地上那一隻被郎君摔了的魚袋和散了一地的碎玉。

賀氏入簾跪了下去:“駙馬犯了大錯,求公主恕他的罪!他從小固然執拗,但知錯也是極快,料他很快便能知罪返回,再給公主行大禮賠罪,到時公主如何責罰都行,只懇請公主,萬勿和他一般見識!”一邊說著,不停叩首。

絮雨如醒,身子輕動一下,慢慢抬頭,待臉轉向賀氏,已帶著笑容了。

她從坐處站起,走到賀氏面前,彎腰將人從地上扶起道:“阿姆你多慮了。”

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語氣輕鬆,“方才不過拌了兩句嘴而已。放心,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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