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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西安小心翼翼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方才拉響了門鈴。過了半分鐘的時間,門上的小窗戶開啟,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詢問他有何貴幹。

“我要見巴德霍夫先生。”他掏出一個信封,在那雙眼睛面前晃了晃,“告訴他我有鑰匙。”

“請稍等。”那鐵窗重新關上了,呂西安不耐煩地用腳尖輕輕踢著地上的石子,夜幕已經籠罩了城市,天穹上掛滿了繁星,而巷子裡卻一團漆黑,只有些許大街上路燈的光亮在巷子口處氤氳著。他本能的討厭黑夜,討厭在這黑色的掩護之下潛藏的某種不可捉摸的因素,或許有人正躲在陰影當中,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樣的想法令他感到焦躁,甚至有點想衝著這緊閉的鐵門用力踢上一腳。

大門終於開啟了,一個女秘書恭敬地請他進去,從他手裡接過帽子,帶著他走上寬闊的大理石樓梯,樓梯的扶手按照時髦的樣式鍍上了鉻,牆上也掛著現代那些印象派畫家的作品,與這座建築古樸的外觀相對比,真稱得上是別有洞天了。

巴德霍夫先生是一個滿頭銀絲的小個子,他的面龐是粉紅色的,雙手雙腳都十分小巧,這樣的形象莫名讓呂西安想起這位銀行家故鄉的名點瑞士捲。“巴羅瓦先生,”他伸出手來,“我每次都很高興見到您。”

他帶著呂西安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今天下午,有人拿著鑰匙來拜訪我,要求開啟第403號保險櫃——按照您開立賬戶時候的規則,任何人只要持有鑰匙,就是這個賬戶的受益人,擁有開啟保險櫃的許可權。”

“的確如此,”呂西安點點頭,“那麼您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嗎?”

“確切地說,應當是‘他們’,”巴德霍夫先生糾正道,“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女士帶著面紗,不願意讓人看到她的臉——是的,我的確按照他們的吩咐做了。”

“您做的很好,”呂西安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然後伸手從衣兜裡掏出來另一把鑰匙,“現在我要檢視一下那個保險櫃。”

巴德霍夫先生並沒有對此做任何的追問,作為一個銀行家,尊重客戶的隱私在這個行業當中就等同於摩西立下的“十誡” ,既然呂西安是保險櫃的主人,那麼他就有權做任何事,“那麼請跟我來。”

他們從辦公室的另一扇門走出了房間,這是一條沒有門窗的走廊,而走廊的盡頭則是通向地下保險庫的升降機。這升降機十分狹小,呂西安,巴德霍夫先生連同操作機器的那個工作人員都進來就已經佔據了大多數的空間,呂西安感到銀行家身上的香水味直往他的鼻孔裡灌,他用盡全部的意志力才讓自己不至於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打一個響亮的噴嚏。

升降機緩慢地朝地下沉去,這是老式的液壓升降機,與美國人那種所謂的“電梯”相比不但緩慢,而且動起來還會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聽得呂西安的心臟一跳一跳的。

地下保險庫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牆上被石灰刷成純白色,看起來像是某座監獄的地牢,或是醫院裡的太平間。與升降機不同,這裡的照明已經實現了電氣化——畢竟在這樣不透風的環境裡,使用煤油燈實在是太不方便了。

巴德霍夫先生朝值班的警衛伸出手,那個警衛掏出一大串鑰匙遞給他。銀行家走到一個隔間的鐵門前,從那一大串鑰匙當中翻弄出了他要找的那一把,開啟了隔間的鐵門。

隔間裡除了靠門的這一面以外,另外三面牆都是由保險箱的箱門組成的,每一個保險箱都有半米多高,足以塞進去一個身材正常的活人。巴德霍夫先生走到一個這樣的保險箱前面,他示意呂西安將自己的鑰匙插進鎖孔,然後退到一旁,“我在門外面等您,等您好了就敲門。”

銀行家彬彬有禮地走出隔間,大鐵門在身後關上,隔間裡就只剩下呂西安一個人了。頭頂傳來輕微的顫動,過了片刻,呂西安才意識到那應當是一輛馬車剛剛從頭頂駛過——他正處在大軍團大街的正下方。

呂西安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櫃門就開啟了。

櫃子裡之前他放置的那些檔案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褐色皮製旅行袋。他將那個袋子從櫃子裡拖出來,當他要提起袋子時,發現那袋子比他想象的要更重一些。

他將袋子放在房間中央的一張桌子上,動作裡甚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敬畏之意。袋子的最上方是一個金屬的卡扣,他輕輕一擰,就開啟了旅行袋。

呂西安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鈔票——一千法郎的大方票,四邊是藍色,中間則是玫瑰色,上面還有法蘭西銀行董事長莫里斯·伊倫伯格先生的簽字,這是今年的新鈔,還散發著印刷廠油墨的香氣。一千法郎的鈔票每一百張用皮筋捆成一沓,每一沓就是十萬法郎,而袋子裡總共放了三十沓,拎起來大約有一個小西瓜的重量。

他鎖上了保險櫃的門,又回到桌前,重新將旅行袋的卡扣扣好,將袋子用右手拎起來,走到鐵門前,用左手拍了拍門。

門立即開啟了,“您完成了嗎?”巴德霍夫先生問道。

“是的。”呂西安點點頭。

他們重新乘升降機回到地面上,銀行家禮貌地送呂西安從進來的那扇門走了出去,在整個過程當中,他甚至都沒有看那個旅行袋一眼。

呂西安叫了一輛出租馬車,讓馬車伕將他送到了奧斯曼大街的舊公寓裡,那裡的陳設一切如舊,與他上一次來時沒有任何區別。之前被阿爾方斯暴力拆開的保險櫃已經被換成了一個新的,呂西安將袋子藏在了裡面,鎖好櫃門,然後出門乘出租馬車回府。

坐在馬車的彈簧座椅上,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悶的慌,彷彿那個裝了三百萬法郎的旅行袋正壓在他的胸前,壓的他喘不過氣來。陰慘慘的冷風從塞納河的方向吹過來,讓街邊的煤氣燈蕭瑟地顫抖著,似乎隨時就要熄滅。這樣的黑暗令人敬畏,它如同一個巨大的酒桶,所有人的命運都正在這其中發酵,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

馬車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因為會車而暫時停下了片刻,恰好碰到一大群東倒西歪的醉漢從大街上徑直穿過,他們無視了警察的呵斥聲,兩兩互相搭著肩膀,在路燈下面跳著康康舞。這些人的衣著是工人階級的,但在這個時間還在外面喝的酩酊大醉,八成是已經失去了工作,只能借酒澆愁——這類人過去還只出現在郊區,如今卻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巴黎的心臟地帶,出現在夜夜笙歌的豪華公館和酒店的門外。法蘭西的經濟如同一個迴光返照的病人,臉上還紅光滿面,可內裡卻早已經虛透了,藥石罔效不過是時間問題。而伊倫伯格銀行也同樣如此,這個金融界的巨人如今只不過是一個被謊言吹大的氣泡,只要用針輕輕扎一下就會灰飛煙滅,而他剛剛將這樣的一根針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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