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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來著?是說冷酷的良心,

那是橫在我前進路上的幽靈嗎?

——張伯倫《法蘿妮德》[1]

我暫且自稱作威廉・威爾遜吧。我面前這張潔白無瑕的紙,不應讓我的真名實姓給玷汙。我的名字在我們族人中,遭人唾棄——使人驚愕——惹人憎惡。難道這憤怒之風沒有將我這空前的臭名吹送到天涯海角嗎?唉,我是天下頭號無家可歸的浪子!——你不是在地球上永不存在了嗎?——你不是已永遠告別了鮮花、榮譽和雄心壯志了嗎?——難道不是有一層無邊無際的稠密陰霾永遠遮斷了你的希望和天堂之路嗎?

我曾遭受到難以言狀的不幸,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如果在此可以不提,我今天就不會談了。這些日子——那過去的歲月——我的墮落突然升級,其中的根源我正在追尋。人,通常是一步步走向卑劣的。而我卻在一瞬間,突然脫胎換骨,變得卑劣無比。那些相對的雞毛蒜皮似的邪惡,我像巨人一樣一步邁過,墜入遠勝依拉加巴勒[2]的罪孽深淵。是什麼機遇,什麼事故導致我犯下如此罪孽?在我述說事情的經過時,這些問題一直縈繞我腦際。死神來臨;死亡前的陰影慰撫我的靈魂。在穿過這幽暗峽谷之際,我渴望獲得世人的同情——幾乎是憐憫。但願他們相信我,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人力無法控制的環境的奴隸,希望他們在我的詳細敘述中,為我所犯的錯誤找到哪怕是一丁點倖免一死的綠洲。我要使他們承認——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雖然不久前我受到的誘惑不算小,但如此誘惑,至少凡人從未經歷過——當然,也絕不會遭此厄運。難道他就不會因此痛苦嗎?我當真不是生活在夢中?我不會被塵世間千變萬化的荒誕怪異、恐怖神秘的幻覺所嚇死吧?

我們族人素以想象豐富、性情乖戾暴躁著稱,我就是這樣一族人的後裔;早在襁褓中,我便地地道道地承襲了家族的秉性。時間一天天流逝,我的特性也一天天發展顯著;由於許許多多的原因,我著實害得我的朋友們焦慮不安,同時又危及我自己。慢慢地,我變得固執任性、喜怒無常,我行我素,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我父母優柔寡斷,與我一樣體弱多病,對我這出名的癖性束手無策。他們曾軟弱無力地進行過錯誤的努力,結果一敗塗地,當然我大獲全勝。從此以後,我的話便成了家法;到了幾乎沒有小孩不被人牽著走路的年齡,就已經為所欲為,無拘無束了。除了我的名字是爹媽給取的以外,一切都由我自作主張。

我記得我的早期學校生活是在一幢零亂的伊麗莎白式[3]樓房裡度過的。這幢樓房坐落在英格蘭一個霧濛濛的山村裡,山村樹木參天,房屋全部異常古老。說實話,那威嚴的古鎮,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仙境。說到這裡,我彷彿感到鎮上那蔥綠幽靜的林蔭道上愜意的涼爽,彷彿聞到了灌木叢中散發出的沁人肺腑的清香;彷彿聽到教堂低沉的鐘聲,每間隔一小時,便打破灰濛濛的暮色中的寂靜,冷不防地沉悶地響起,那被風雨侵蝕的哥特式尖塔還在沉睡著呢。一想到這些,我心裡便湧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

說不定仔細回味學校生活和在學校發生的一件件事情,還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事呢。我如今身臨悲慘境地——悲慘境地。天哪!這就是實實在在的現實——那麼,我在此雜亂無章地寫上幾筆,藉以尋求哪怕是轉瞬即逝的微不足道的解脫,這應該是情有可原的吧。雖然,我所寫的瑣碎得不足以掛齒,甚至荒唐,但是,與時間地點一聯絡起來,即意想不到的重要。我幻覺中認出,那時命運初次向我隱約提出警告,後來一直陰魂不散地籠罩著我。讓我記住那時吧。

那幢房子,我提到過,又舊又不規則。院子寬闊,圍著一堵又高又結實的磚牆。牆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灰漿,插著玻璃渣。這個牢房般的壁壘限制了我們的活動界線;我們一星期只能出去三次——每星期六下午出去一次,由兩個老師領著,穿過附近的田野,散散步——星期天出去兩次,也是這樣規規矩矩地列隊,早晚各一次到村教堂做禮拜。我們校長是教堂的牧師。我多麼惶惑不解,多麼詫意啊!於是,我擅自坐在長廊遠處的靠背長凳上,看他邁著嚴肅的腳步,慢慢地走上講壇。這個道貌岸然的人,一臉慈悲,衣冠閃亮,拖著教士穿的長袍,戴著撲滿粉的又硬又大的假髮——難道他就是最近穿著給鼻菸弄髒了的衣服,板著一張臉,手持戒尺,執行嚴格校規的人嗎?唉,真是天下怪事,荒謬絕倫,令人費解!

在那笨重的圍牆一角,有一扇陰沉著臉的格外笨重的門。門上釘滿了鐵釘,釘尖參差不齊地冒出,使人感到陰森可怕,不由畏懼三分。除了上文提到的那三次間隔的進出以外,大門總是緊閉著;因此,門的兩翼每吱呀地響一次,我們都感到神秘莫測——它是大家嚴肅地評論的世界,或者說是我們更為嚴肅地思考的主題。

寬闊的場地形狀很不規則,有許多大面積的凹進處。其中三四個最大的凹進處連成了運動場。場上地面平整,鋪了又細又硬的沙礫。我記得很清楚,運動場既沒有樹,也沒有長凳,裡面什麼也沒有。場子當然在屋後。屋前有一個小花圃,種著黃楊和其他灌木。可說真的,我們難得經過這神聖的地方——第一次進校或最後離校,或當父母親友來接我們回家過聖誕節或施洗約翰禮[4]時,我們才興高采烈地經過這地方。

那幢房子呵!——多麼古怪的一幢舊廈!——在我眼裡真是個名副其實的迷宮!它的不可理解的廂房一個連著一個地迂迴曲折、蜿蜒無盡頭。隨時隨地你都難以分清自己是在樓上還是樓下。從這一間房子到另一間房子要上下三四梯。側面的套房數也數不清——想也想不到——一間套一間地無限迴圈,套來套去沒個完。我在那裡住了五年,可我從未能夠精確地弄清楚我和其他二十來個學生所住的睡房到底在哪個偏僻的角落裡。

教室是整幢房中最大的一間——我不禁認為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室又長又窄,低得可憐,哥特式尖狀窗戶,橡木天花板。在遠處陰森可怕的角落裡有一個八到十英尺見方的書齋,是我們校長布蘭斯比博士“上課時間”所用的私室,它建築結實,房門很大,老師不在時,我們寧可被罰死,也不願去開那個門。在教室其他角落,還有兩個同樣的像罐頭似的房子,雖然遠不及那扇門那樣使人敬而遠之,卻仍叫人十分畏懼。其中的一間是“古文[5]”教師的講壇,另一間則是“英語和數學”教師的講壇。房裡橫七豎八、雜亂無章地放著數不清的漆黑破舊的長凳和書桌,亂七八糟地堆著發黑的書。桌子、凳子和書早已面目全非。首字母、名字、奇形怪狀的人物和無數的刀痕,比比皆是。房間的一頭放著水桶,另一頭立著一面大鐘。

在這所古老書院的四面高牆內,我度過了我一生的第三個驅邪儀式[6],卻毫無枯燥煩悶感。我童年時想象豐富的大腦,根本不需要外界來佔據或充實;校園生活固然單調乏味,但與我在成熟的青年時期的奢侈以及壯年時期的罪惡相比較,我從學校生活中所得到的快樂卻是無可比擬的。但我必須相信,我大腦最初的發育異乎尋常——甚至很極端。就常人而言,發生在幼年時期的一樁樁事情,在成年時期通常難以留下鮮明具體的印象。一切都是灰濛濛的影子——不規則的淡淡的記憶——對零星的歡樂和幻影般的辛酸的依稀模糊的回憶。可我卻不這樣。童年時,我一定像個男人樣,感覺到現在深烙在我記憶中的事情與迦太基[7]獎章上的題銘一樣鮮明、深刻、永難磨滅。

可實際上——以世俗觀看——沒什麼好回憶的!早晨夢醒起床,晚上聞鈴上床;默讀,背誦;階段性的半放假,漫步閒蕩;運動場上的對罵、嘻戲、搗鬼——這些,由於大腦早已淡忘的魔法作用,難免引出聳人聽聞的事件,豐富有趣的故事,無限變化的情感和振奮人心、動人心魄的刺激。“oh, le bon temps, qne ce siecledefer!”[8]

說實話,我熱情奔放卻性情專橫。很快,同學們便人人皆知我這一顯著特徵了。在所有與我一般大的學生中,我自然而然地一步步佔了上風。只有一個人除外,這個人就是那個雖不與我沾親帶故,卻與我同名同姓的學生;——與我同名同姓,這只是一種巧合,實際上毫不足為奇;因為雖然我出身豪門,我的姓名卻很普通,早在遠古時期就已成了平民百姓的共同財富。所以,在本文,我自稱做威廉・威爾遜——與真名實姓相差無幾的假名。按我們的校園術語說的“我們這夥人”,他們認為在全班,只有那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在學習上——在運動上和運動場上的對罵中,與我一試高低,才敢不聽我的指揮,不服從我的意志,才敢對我獨斷的發號施令橫加干涉。唯有那童年時主宰其他低能同伴的專制,才是至高無上的絕對的專制。

威廉的不服,在我看來,最使我尷尬難堪;——我越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虛張聲勢要好好地剎他的威風,越感難堪。我甚至暗暗地有些怕他,不禁認為他與我是平手。他如此輕而易舉地取得了並駕齊驅的平手的地位,證明他才真正佔了上風;因為為了不成為他的手下敗將,我不得不堅持不懈地奮力抗爭。但是,他佔我上風——甚至與我並駕齊驅——這事實際上只有我一人知道;我們的夥計們,不知何故,居然視而不見,似乎沒有半點疑心。他與我比試,他不服,尤其是他肆無忌憚、頑固不化地破壞我的意圖,這些他都幹得實在巧妙而隱蔽。我有一種激發自己向上的熱情,一種使我得以取勝於人的雄心。而他似乎缺少這些。他與我作對,可能只是被一種想挫敗我、使我吃驚、使我受辱的衝動願望所驅使;我禁不住詫異、謙卑而慍怒地注意到,他傷害我,侮辱我,與我針鋒相對,竟還摻雜有一種叫人難以接受的虛偽的“親熱”。我認為,是因為他自高自大,儼然以保護人的身份自居的低階神氣,才導致了他這種特別行為。

也許正是威爾遜的舉止中這一親熱的成份,加上我們同名同姓,又同一天入校,因此在學校高年級同學中流傳著我們是兄弟的說法。他們倒不會對低年級同學的事去認真調查。我在上文中早已說過,威爾遜與我的家庭一點也不沾親帶故。但是,如果我們是兄弟,肯定是雙胞胎;因為,離開布蘭斯比博士書院以後,我偶然得知,這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生於1813年1月19日——簡直無巧不成書,那天剛好也是我自己的出生日。

說來也怪,儘管威爾遜和我較量,使我坐立不安,他的對抗精神叫我實在難以忍受,但是我卻對他全然恨不起來,不用說,我們幾乎天天吵架,雖然我當眾取勝了,他卻千方百計地使我感到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我的驕傲,他的名副其實的尊嚴,總使我們保持在“泛泛之交”的水平上,而我們的性情又有許多共同點,於是在我心底喚起了一種感情,這種感情也僅僅因為我們雙方的地位懸殊而難以發展為友誼。我對他的感情確實難以解釋,甚至無法描述。各種錯綜複雜的感情揉和在一起,怎麼也說不清——一種使性子的敵視,卻還不能說是仇恨,有幾分敬意,更多的是尊敬,還有難言的畏懼和無窮無盡的好奇感,使我如坐針氈。在道德家看來,沒有必要補上一句,說威爾遜和我自己是一對拆不散的好友。

無疑,我們兩人之間存在一種微妙關係。我不失時機地攻擊他,明槍暗箭,無所不用。我逗弄取笑他時,冷嘲熱諷,只是為了取樂,沒想到卻刺痛了他的心。但我絕無與他誓不兩立之意。我儘管用盡心機,難免有失,甚至經過精心策劃,也不能百戰不殆;因為與我同名同姓的人一向嚴肅寡言,從不裝腔作勢,別人開玩笑講挖苦話,也講不到他頭上,我只能找到他一個弱點。可不到窮途末路,無計可施,沒有人會去鑽他這一空子的——我發現我這個對手的弱點在他的咽喉部。可能由於先天多病所致,他無論如何也抬不高嗓音。他的聲音就像悄悄話。他的這一缺陷,是個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好空子。然而我鑽這個空子,卻只佔到可憐的一點便宜。

威爾遜對我的報復形式,不乏其招數;他有一種行之非常有用的花招,使我大傷腦筋。瑣碎小事,往往也能使我提心吊膽。他無論多麼聰明絕頂,也不應該對此瞭如指掌呀。對這個問題,我一直無從解答。可他發現了這一招,便經常性地使用這一招。我對我這庸俗不堪的姓深惡痛絕。凡是不是平民的人都這樣。我一聽到這姓名,就如膿灌耳。我進校的那天,另一個威廉・威爾遜也來到學校。他也取這個名字,對此我非常氣惱,倍加憎惡這個名字。一個陌生人竟然也取這個名字,就是因為他,害得這名字要喊上兩遍。他會經常出現在我面前。正是由於這個討厭的巧合,他所關心的事,他在學校的日常作業,勢必與我自己的搞混。

我和我的對手在精神和肉體上宛如一人,在我心中由此產生的那份煩惱,也就隨情況的變化愈加強烈。當時我還沒有發現我們同歲這樣一個顯著事實;但是我知道我們個頭一樣高,外貌體態驚人地相似。當我聽到高年級中流傳說我們有親戚關係時,我肺都快氣炸了。總而言之,再也沒有什麼比提到他和我在思想、外貌、身份上樣樣相似更使我焦躁不安了(儘管我千方百計地掩飾這種不安)。但是實際上,我毫無理由相信,人們曾經以此作為話題來議論,他們甚至看都沒看到,只不過提到我與威爾遜有親戚關係罷了。這些,顯然威爾遜自己也看到了,只是跟我一樣沒有說出來。但是,他在這種情況下可能發現這使人惱怒不堪的事,就像我說過的一樣,這隻能說明他的眼光不同尋常地敏銳。

他模仿我的言談舉止,簡直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他這一角色扮演得可真絕。我的服飾,不難仿製,可我的步態和儀表他模仿起來也毫不費力,而且恰如其分;儘管他有天生的缺陷,甚至連我的嗓音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我聲音洪亮,他當然沒法模仿,可他的音調卻跟我的一模一樣;他奇特的悄悄話,變成了我自己的回聲。

我這個巧奪天工的精湛的肖像(把它叫做漫畫,不公道。)使我多麼煩惱,我現在不敢形容,但有一點我可以聊以自慰——他模仿我,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看到,我也只消忍受我同名同姓的人得意的微笑和不可思議的冷笑。他為使我內心產生了預期效果而感到心滿意足,好像他對帶給我的刺痛暗自高興似的。他機智而成功的努力,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博得大家的掌聲,可他卻很有個性地對此不屑一顧。學校當真沒有察覺到他的企圖,沒有看到他已達到目的,而跟他一起嘲笑我?這真是一個謎。為此我提心吊膽地琢磨了好幾個月,也不得其解。也許他模仿的水平高超,不易露出破綻;或者更可能是因為模仿我的人神氣活現,不拘形式(在畫中愚蠢的人只看得見形式),只將我的精神面貌暴露無遺,讓我思考,使我煩惱。

我已不止一次地提到過他以保護人自居的那種噁心的神態,提到過他好管閒事,橫加干涉我的個人意志。他干涉我時,總是沒禮貌地勸告一番;並不直截了當,而是暗示或暗諷。對此,我反感透頂。這種反感的程度隨我的年齡遞增。現在已時隔多年,還是讓我對他說句公道話,不妨承認,我記不起什麼時候,我的對手所提出來的忠告是錯誤的,或者說是愚蠢的。他尚未成年,缺乏經驗,犯那樣的錯不足為怪。避開他的才能和智慧不談,我承認,至少他的道德觀比我強得多;我承認,如果我多少也聽一點他意味深長地悄聲提出的建議,我現在可是個比較善良的人,生活也會更加幸福。可我當時對他的建議卻偏偏深惡痛絕,並嗤之以鼻。

在他那纏死人的監督下,我自然變得桀驁不馴到了極點,越來越直截了當地當眾對他的自負表示不滿。我簡直無法忍受他那自高自大的樣子。我作為同學與他交往的第一年,我在上文已提到過,我對他的感情不難成熟為友誼;可在我住校的最後幾個月裡,雖然他顯然已多麼減少了用他的一貫態度來冒犯我的次數,可我的感情,差不多一如既往,仍然對他恨之入骨。有一次,他八成看出來了,後來就回避我,或者說假裝回避我。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概就在那一時期,在我倆的一次激烈爭吵中,他一反常態地撕去了他的面罩,公然明目張膽地跟我幹起來,這與他往日的性格大相徑庭。從他的腔調中,從他的神態和外表上,我發現,或者說幻想發現了那第一次使我驚愕,並由此使我頗感興趣的東西。我彷彿隱約看到我還在搖籃中的事——看到還沒有記憶時那密密麻麻的混亂不清的事。折磨我的感情,我不知如何描述才好。多年前——在遙遠的過去的某一天,我認識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這種心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擺脫掉。不過這種幻覺出現後,去也去得快;我提到它,完全是為了解釋那天,我與我奇特的同名同姓的人進行了最後一次會晤。

在這幢龐大的舊廈和數不清的廂房中,有幾間毗連的寢室,住了不少的學生,房子的設計如此蹩腳,難免有許多小角落或凹進部分以及其他的零碎部分。這些地方,雖然只有壁櫃般大小,容納一個人卻是沒有問題的。精打細算的布蘭斯比博士,別出心裁地將這些角落裝修成宿舍。其中一個小房間就住著威爾遜。

大約在我們第五年接近尾聲之時,就在剛才提到的那次吵架之後的一天晚上,我發現人人都裹在被子裡進入了夢鄉,便從床上起來,手裡拿著燈,悄悄地穿過荒無一人的狹窄過道,從我自己的臥室來到對手的寢室。我早已策劃好惡毒的花招,拿他開心,可總未能得逞。我現在的意圖就是要將我的詭計付諸行動。我決心使他感到我到底對他有多恨。我一到他那壁櫃樣的寢室,便丟下燈,蓋上罩子,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我向前走一步,聆聽他平靜的呼吸聲,斷定他已熟睡了,於是折回去,拿著燈朝他床邊走去。床上嚴嚴實實地掛著帳子。我馬上就實施我的計劃。我慢慢地一聲不吭地撩開帳子,明亮地燈光唰的一下,生動地照在他熟睡的臉上,我的目光也隨著燈光落到他臉上。我看了一眼——一種涼嗖嗖的麻木感掠過我全身,我胸脯上下起伏著,雙膝發顫,我的整個靈魂被一種無法抗拒的恐懼懾住,實在叫人難以忍受。我喘息著,將燈更加靠近那張臉。這——這就是威廉・威爾遜的容貌嗎?我看清了,確實是他的模樣。但我又搖頭,好像打了個寒顫一樣,幻想不是他的。那容貌有什麼攝魂魔力可以如此困擾我?我端詳著——腦子裡轉出許多不連貫的想法。他醒著、輕鬆愉快時,看上去並非這種模樣——看上去肯定不是這個模樣。同樣的名字!相同的外貌!同一天入校!然後又頑固不化地莫名其妙地模仿我的步態、我的聲音、我的習慣和我的舉止!我現在所看到的,難道就是他使用一貫伎倆,諷刺地模仿我的結果嗎?凡人真能做到這一點嗎?我驚恐萬狀、不寒而慄,吹熄燈,悄悄地走出寢室,馬上離開那所院校的大門,一去不復返。

我百無聊賴地在家裡呆了幾個月,不知不覺地成了伊頓[9]的學生。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足以淡漠我對布蘭斯比博士院校事件的記憶,至少,現在回憶起來,感情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這出戏的事實——悲慘場面已不復存在,我可以有機會來懷疑我自己的理智是否正常;根本不再提起這個話題,只是對人如此容易上當受騙感到萬分驚訝,暗自嘲笑我自己居然承襲了家族活躍的想象力。但是在伊頓的生活,並不能減輕我的重重心事。我毫不猶豫地魯莽地衝入荒唐愚蠢的旋風中。這旋風捲走了一切,只留下過去時光的泡影,一時間吞沒了每一個深刻實在的印象,腦海中只留下對以往輕率行為的回憶。

然而,我並不希望追朔我悲慘的放蕩生活——那種逃避了學校的警戒,藐視法律的放蕩生活。三年的愚蠢生活,一無所獲地過去,只害得我染上了根深蒂固的惡習。此外,我的身材異常地長高。我過了一星期的荒淫無度的放蕩生活以後,邀請了一些放蕩絕頂的學生,在我寢室裡秘密舉行宴會。那晚,很晚了我們才碰到一塊兒;準備一直狂飲暴食到第二天早晨。酒流成河,也無須其他更危險的誘惑;東方已露出淡淡的魚肚白,而我們卻正鬧飲在興頭上。打牌、醉酒,我滿臉通紅,正在粗野地堅持要為我平常的瀆神行為乾杯,突然房門被猛地推開了一半,馬上將我的注意力引了過去。從外面傳來一個僕人心急火燎的聲音。他說有人急不可耐地要求在大廳裡與我講話。

由於酒作用,我異常興奮。這突如其來的干擾與其說讓我吃驚,倒不如說使我高興。我馬上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沒走幾步便到了前廳。前廳又低又小,沒有點燈;這裡現在根本不讓點燈,只有穿過半圓的窗戶射進去的朦朧曙光。我一跨過門檻,藉著這早晨的微光,立刻看到一個個頭與我一般高的年輕人。他穿一件白色開士米早禮服,式樣新穎,與我當時穿的一模一樣;但是他的面容,我卻看不清。我一進去,他便大步迎上前來,急不可耐粗魯的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邊悄聲說:“威廉・威爾遜!”

我馬上神志清醒了。

看看這個陌生人的態度,看著他蹺起一根指頭,對著光指著我,我感到莫名其妙,驚愕不已。但是這並未怎樣打動我,倒是他那奇特的低聲和噓噓聲中嚴肅的警告;那少有的簡單、熟悉卻很小聲地說出的話語,那腔調,那聲音,使我對過去歲月的千百種記憶蜂擁而至,像觸電一樣震懾我的靈魂。我還沒來得及恢復理智,他便沒了蹤影。

雖然這一事件,使我混亂的想象力重新活躍起來,但這種活躍卻只是曇花一現罷了。好幾個星期,我都在千方百計地打聽,進行百般病態的猜測。我並不隱瞞我感覺到那奇特的人的身份。他死不罷休地干涉我的行動,總是用他諷刺的勸告來煩我。這個威爾遜是誰?是幹什麼的?——他從哪裡來?——用心何在?這些問題,我都無從答覆,只弄清他家突然出了事,在我逃走的那天,他也離開了布蘭斯比書院。過了些日子,我也就不再想這個問題了,一心想著離開這裡去牛津這事,不久便如願以償。我父母極度虛榮,為我準備好全部用品和一年的開銷,使我能夠隨心所欲地過我一心向往的奢侈生活——能夠與大不列顛最神氣活現的富家子弟一試高低。

有了這筆供我作惡的開銷,我天生的脾性更加放任自流,熱情增加了百倍。我一腳踢開文雅的約束,瘋狂地熱衷於尋歡作樂。但要停下來細細描述我的揮霍,卻不太像話。我只消說:在揮霍放蕩的人中,我遠遠勝過希律王[10],幹了一大堆新奇的蠢事,在當時最無節制的大學中的長串罪惡錄上,我增加了不少短的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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