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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到他的四肢,發現它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僵硬。右臂也像剛才一樣,跟隨著我的手指示的方向。我再一次問這個睡著的不眠者,“瓦爾德馬,你還覺得胸口疼嗎?”

這次隨即就有答覆,不過比以前更難於聽清,“不疼——我正在死去。”

我認為正在那時去進一步打擾他是不恰當的,所以在F——醫生到來以前便再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F——醫生在日出之前不久來到這裡,他發現病人還活著,感到無限驚奇。他在摸了病人的脈搏和用鏡子看了病人的嘴唇之後,要求我再一次跟這個睡著的不眠者說話。我照他的話做了,說:“瓦爾德馬,你還在睡嗎?”

跟以前一樣,隔了幾分鐘才作答覆;這個垂死的人似乎在趁這個間隙集中他的精力來說話。在我第四次重複我的問話時,他非常無力、幾乎是聽不見地說:“對,還在睡覺——正在死呢。”

現在兩位醫生的意見,或者毋寧說是願望是:瓦爾德馬在他目前這種顯然很平靜的狀態中該會被允許生存下來,直到死亡的意外發生——而這種死亡的意外發生,一般認為諒必就在眼下的幾分鐘之內。然而我決定再一次跟他講話,而且內容僅僅是重複我原先的問題。

在我講話時,這位睡著的不眠者的臉色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眼睛溜溜滾滾地慢慢睜開,瞳孔向上消失。面板普遍呈死灰色,與其說像羊皮紙,不如說像白紙。到剛才為止還明顯地存在於兩頰中間的兩塊病態潮紅,立即消失了。我習慣於這種表現,因為上述現象消失的突然,在我心裡只不過是一隻蠟燭被一口氣吹滅罷了。與此同時,他的上嘴唇扭動,離開了牙齒,而先前還是完全蓋住牙齒的;下顎隨著一聲聽得見的抽搐而往下落,使得口大大地張開,完全露出那發腫的、變黑了的舌頭。我認為當時我們在場的這群人中沒有誰曾習慣於臨終時的恐怖;但瓦爾德馬此時的表現之令人恐怖則更超出人們的想象之外,因為他從床上來了個全身大蜷縮。

現在我感到我的敘述已達到使每個讀者驚駭到完全不相信的程度。然而,我的職務使我要繼續講吓去。

瓦爾德馬身上再沒有些微生命力的朕兆。由於斷定他已經死亡,我們便將他交給護士們照管,而這時,只見他的舌頭上出現了一個強烈的振動性動作。這個動作也許持續了一分鐘。這個動作過後,從他那膨脹的、靜止的上下顎中發出一種噪音——這種噪音,我要是想形容它,那我定是瘋了。誠然,有那麼兩三個表示性質的形容詞,也可以認為多多少少是適合的;比如,我可以說,那聲音是刺耳的、沮喪的、甕塞的;但其可怕的整體性卻是無法形容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從來還沒有類似的聲音刺激過人們的耳朵。然而,我當時認為,而且現在仍然認為,有兩點可以適當地說明這種音調的特點——同樣也適於傳達其奇異特性的某些觀念。第一,這種噪音在我們聽來——至少在我聽來——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或是從地下某個深洞中傳來的。第二,它傳到我這裡(確實,我怕不可能使我自己理解),就像一種膠狀的或粘質的東西傳到觸覺上一樣。

我曾說到“聲音”和“噪音”這兩個詞。我的意思是說,聲音是一種清楚的——或者甚至是奇特地、動人地清楚的——音節區分。瓦爾德馬在回答幾分鐘之前我對他提的問題時,說話明明白白。你們將還記得,我曾經問他是否還在睡覺。他現在說:

“對;——不;——我曾經在睡覺——可現在——現在——我死啦。”

在場的人中甚至沒有人假裝否認或者企圖熬住這種無法形容的、令人發抖的恐怖,只要看看下面這幾句話,就可知道是一種怎麼樣的恐怖了。L——1先生(那位學生)當場暈倒。護士們馬上離開了病室,怎麼樣也不肯回來。我自己的印象,我不會裝做明白告訴讀者。因為將近一個鐘頭,我們都忙於自己的事,默默地——沒有說一句話——盡力讓L——1先生甦醒過來。他醒過來後;我們又談論瓦爾德馬的情況研究。

各方面依然保持我前面所描述的樣子,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鏡子不再提供呼吸的證據。從他手臂上抽血的打算未能成功。我還應該說,這隻手臂已不是合我意願的進一步的實驗科目。我盡力使它跟隨我的手的方向移動,但終歸徒然。實際上,催眠影響的唯一真正跡象現在是當我隨時向瓦爾德馬提問題的時候在他舌頭的振動動作上發現的。他似乎在盡力想作回答,但已不再有足夠的意志力。對於由任何別人而不是我自己向他提出的詢問,他似乎完全沒有感覺——雖然我盡力使每個人都跟他處於催眠術中的那種友好關係之中。我相信現在我已講了對於瞭解這個處於這種時候的睡著的不眠者所需要的一切。另外的護士被介紹來了;十點鐘時,我和兩位醫生及L——1先生一道離開這間屋子。

下午,我們大家都來再次探望病人。他的情況正好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我們現在對於喚醒他是否適宜和可行進行了一些討論;但我們沒有什麼爭議就一致認為,我們還提不出這樣做的真正目的。很明顯,到此刻為止,死亡(或者通常被稱為死亡的)已被催眠的過程所阻止。對我們來說,事情似乎已很清楚,弄醒瓦爾德馬將會僅僅是為他立即、迅速的死亡提供保證。

從這時起一直到上週末尾——間隔將近有7個月——我們不斷對瓦爾德馬的住房作每天的造訪,時常陪同我們訪問的還有一些醫界或其他的朋友們。整個這段時間,這位睡著的不眠者仍確切地保持著我過去所描述過的樣子。護士們還是不斷地專心關照。

是在上個星期五,我最後下決心做甦醒實驗,或是打算讓他醒過來;而這次最後實驗的效果也許是很不好的,它在私下引起了那麼多的議論。——引起了那麼多我不免要認為是不應當的廉價的同情。

為了將瓦爾德馬從催眠的昏迷狀態中解脫出來,我使用了慣常用的揮手動作。這些動作暫時未能湊效。他甦醒的第一個跡象是眼球虹膜的減弱。特別顯著的是,可以看到這種瞳孔的減弱伴有大量的淡黃色的膿水流出(從眼瞼下面)而且帶有一種刺鼻的令人討厭的氣味。

這就提示我現在要跟往常一樣,對他的手臂施加影響。我這樣做了,可是沒有成功。於是D——醫生提示一個願望,要我向病人提個問題。我接受他的意見,提了如下的問題:

“瓦爾德馬,你能向我們講清楚你現在的感覺或希望嗎?”

這時他臉上明顯地恢復了兩團紅暈,舌頭顫動了,或者不如說是在口裡用力地捲動(儘管兩顎和嘴唇還是照樣僵硬),最後發出了我所描敘過的那種可怕的聲音:

“看在上帝分上!——快!——快!——放我睡著——或者,快!——讓我醒來!——快!——我跟你們說我死了!”

我完全失去了意志力,有一會兒,我拿不準該如何辦才好。首先我盡力讓病人安靜下來;但,由於全部意願的未能生效,這一點也失敗了,於是我重新認真努力讓他醒過來。在這個嘗試上我很快看到我會成功——或者至少我很快想象到我會要完全成功——而且我可以肯定,房子裡所有的人都在準備看病人甦醒過來。

然而,實際發生的事卻是任何人都完全不可能有思想準備的。

當我趕緊對他施以催眠的揮手動作時,在完全從病人舌頭上而不是從嘴唇間發出的幾聲“死!死!”的突然叫喊聲中,他的整個身子立即——在一分鐘或者甚至更短的時間內縮小——潰爛——在我的手下完全萎縮了。在床上,在所有的同僚們面前,躺著一攤近乎液體的、令人噁心的——極為討嫌的腐敗物。

唐蔭蓀 譯

[1]《華倫斯坦》,德國詩人、劇作家席勒寫的規模宏大的三部曲歷史劇。——譯者注

[2]《巨人傳》,16世紀法國著名作家拉伯雷的長篇名著。——譯者注

[3]約翰·倫道夫(1773—1833),和傑弗遜總統同時的美國政治領袖。富於辯才,曾任美國參議員。——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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