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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聲(4)

漫天的雪。在雪中對視,雪花們具象著目光。

所有的,又望不盡那些所有,每一片的,卻又找不出究竟是哪一片,它們都是籠統的新大陸,藏著各自的空間,繁衍各自的冰點。陽光在上面籠統鈍去,留下毛糙而簡短的光影,直投到微疼的眼睛。淺眠默默地看著盛夏,直到無法遏止的眼淚流過臉頰的弧線,看見他在雪的對面再次走近。

伸手點點自己的額頭。冰涼的壓力。隨後緩慢下移,經過了淺眠的鼻樑,以及嘴唇,最後攔過她的肩膀。

再沒有更多可能出現了,像要憑空生造也不可能。幾個輪迴從上面變換至今,蝴蝶撒下鱗粉,青蛇褪下外皮,可愛的,可怕的,都不會是他們之間的意義。哪怕自己有血肉和經脈,骨骼齊全,思想在雪中發生,也只是發生,沒有結果,不會有結果。

“哥哥你已經完全忘記我了麼?”

沒有回答。

“我們不該再次見面麼?”

還是沒有回答。

淺眠用力扳開他箍住自己的手,盯著盛夏的眼睛,他的瞳孔收緊了所有光線,因而黑沉一團,搜不到任何有力的詞語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淺眠把手覆上去。

這是她的習慣動作。

當盛夏點過自己的額頭後,淺眠就把手覆住他的眼睛,感覺睫毛在手下如同溫柔蠢動的小夜蛾。他們從小養成這個習慣,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十六歲的那年,盛夏把手指在淺眠額間輕輕戳過後,看見妹妹的手心裡慣例地覆上來,陽光在她的手掌後激烈射過,留下一個半透明的微紅的影象。

——蓋在眼睛上的手,在中間有細碎的汗,於是眼睛在下面被濡溼,等到淺眠把手取開,盛夏看見了她暖色的笑容。抬手去撫摸。

那年他們都是十六歲。

“這是不自然的。”

淺眠重將手掌收回,盛夏鼻尖的冷讓她在最初有些發顫,他的面部輪廓已經比記憶裡的更鮮明,突起和凹陷的全是讓人惶恐的具體。淺眠看著他又睜開眼睛,聽見他開口:“這是不自然的。”

過往的迷惑在身後嘎然而止,變作一場倉促的逃亡,有誰記得時光許下的承諾說那些寂寞幾時癒合,天空中盛不下花瓣的開放。可是所有季節都在後來習慣下雪,每棵樹枝都不見了鳥的歌唱。心裡全部的秘密,都難以在情感上實現,它們片片發黑,在頭頂變成越過的翅膀。

{※※夏天簡短。語言僵硬。在那裡告別,分離是為了更好的懷念,是誰說的。目送一千隻鳥震動翅膀,聲音如雷般在谷間迴盪。連告別聲也再聽不清。}十六歲的盛夏撫過淺眠的臉,直到片刻後才恍然大悟地像碰了烙鐵般抽回手。然而後果已經在手指間迅速潰爛。淺眠站在原地,腦海裡反覆著方才的感覺。盛夏的手已經長得比自己冰冷數度,染在臉上的微涼於隨後變本加厲地燃燒。

淺眠看著盛夏走去穿鞋,弓下腰的時候視線來不及回撤,跟著在上面紛紛滑落,於是他的肩胛中間鋒利地凸出。無比清晰,而又曖昧一片。

他從小就是她心裡惟一的王子,穿過整個森林策馬而來,走上臺階點點她的額頭,她就跟著走。那是盛夏。名字裡不計三季,只留下關於夏天的總結。他的表情在成長中緩慢地清晰,成了眼下清寡的一片,表情找不準落點,全都輕輕散開。

除了他匆忙抽回手時的急噪和恐懼,深深地落進兩個人眼裡。

晚上回家後,淺眠把照片重又拿在手上,自己像是被盛夏抱住般地坐在蛋糕前,然後是母親和父親在後面笑得如此完全,雖然他們在兩人十七歲時就分道揚鑣。一個帶走了哥哥,一個留下了妹妹。不通音信,絕無往來。

盛夏是最先知道訊息的,那天淺眠放學回家,他正坐在桌前翻著照片。她走近去看,見他對著全家合影出神,聽見自己靠近了才抬頭,習慣地抬手去點淺眠的額頭,舉到一半明顯地遲疑著,在半空中不騙不倚地停住,幾秒後才終於又點了上來。

飛鳥聲(5)

自從十六歲那天,盛夏每每習慣地要點她的額頭時,總會在伸手後反悔抽回。淺眠知道是為了什麼。所以這次才無比吃驚,卻跟著把手蓋住他的眼睛。

小夜蛾。貼緊了,能感覺到眼珠的細微跳動,鼻樑下的呼吸反逆上來,掌心微熱。盛夏握住淺眠的手,把它移到眼前。

“他們要離婚了。”

眼睛在燈光裡漾著水般的無奈,表情卻依然咬得平靜如初,只有臉色略微蒼白了些,又或者並沒有。什麼都在盛夏臉上完好無損,只有被他握住的手掌,感覺到冰冷的粘汗。

淺眠沒有能力去安慰盛夏,反而哭做一團需要對方來安慰。盛夏漸漸地擁抱住她,一聲不出,將她的下巴擱在胸前。眼淚鉅細無疑地流進纖維裡,心臟溼熱一片,再沒有不解或失望,融化了它的是最真實的喜歡。喜歡得在身體裡下了法術,總有將來要在眼睛紮下刺痛的巨毒。

在盛夏跟隨著父親離開之前,淺眠知道沒有人會給自己這樣的擁抱了。他的無聲和她的眼淚,雕琢出同樣的荒誕,隨後是自身的無能為力,讓呼吸把其餘的全部一概迴避。

{※※於是,不問過去,不提將來。}依然是黑白刺眼的教學樓,淺眠揹著書包趕緊走,像身後有東西在追。車站上排列著滿滿的人,那樣熟悉的倦怠感在眼裡盤旋著睏意。她把長圍巾在耳邊嘴下繞了幾圈,感覺暖多了。

上車後是熟悉的味道,以往讓人覺得粗麻布般安心的紛雜的怪味,淺眠往裡擠,看見了扎眼的校服外套。抬頭看見盛夏,默不作聲地移過去。電車有時更像浮船,人被搖擺的節奏暗中催眠。於是暮色昏黃,生命都沒了跡象。

時間分分秒秒。它的長,長過幾萬幾億個日月,山脈拱起或是螞蟻死去,都在裡面投下事件的影子,它若收身變短,一聲咳嗽也能變成人生之最。

淺眠聽見盛夏兩聲一大一小的咳嗽。他有些緊張地回看向自己,兩人沉默地對視一會。淺眠把書包放在兩腿間,抬手解下了圍巾。很長的圍巾,繞在自己身上還餘出大截,淺眠把它隨後纏過盛夏的肩,又提了提,扣住他的脖子,鬆鬆地垂一圈後到了盡頭。

然後是默默冷去的白晝,然後是時停時進的車廂,然後是包圍在身邊的各類味道,然後是嬰兒大聲的哭鬧,然後是在地上緩慢消融的雪水,然後是眼睛裡一線巨疼,終於在上面破開小口,流下的不知是不是眼淚。

還有什麼可以,如果沒有什麼不可以。

電車在進入隧道前,淺眠側身正對盛夏,伸手覆蓋在他的眼睛上。這個原本突兀的動作因為光線的快速昏暗而被人忽略,淺眠感到他遲遲沒有眨眼,直到自己重又把手移開,盛夏探過手臂把她抱緊。

如果什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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