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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面前是大街上那無邊的寂靜,身後是房子裡無邊的寂靜。過了一會兒,克雷又靠回到沙發上,閉目養神。他以為自己會打個盹,但懷疑自己最終還是會睡著。果然他再一次入睡,不過這次沒有夢。就在第一線曙光照亮大地之前,一條雜種狗走到湯姆·麥康特家門前的臺階上,看了一眼那鼾聲雷動的克雷裹在羊毛毯編成的“繭殼”裡熟睡,就走開了。它的腳步並不匆忙;馬爾頓這地方這個早上滿地都是好東西,不久的將來可能也是這樣。

“克雷,醒醒。”

一隻手在推他。克雷睜開了眼睛,看見湯姆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灰色工作襯衫正彎下腰看著他。門廊的前面被強烈而蒼白的亮光所照亮。克雷瞅了一眼他的腕錶,一邊伸腳從沙發上起來:六點二十。

“看看這個,”湯姆的臉色蒼白而焦慮,小鬍子的兩邊都急成了灰色。他的襯衫下襬還有一半沒塞進褲子裡,頭髮還都往後倒著。

克雷看了看塞勒姆街,西面幾十米開外,有一隻狗嘴裡叼著什麼東西正經過幾輛被遺棄的汽車,除此之外再沒別的東西有動靜。他還聞到空氣裡有濃煙留下的微微臭氣,不是從波士頓就是從裡維爾飄來的。也可能兩邊都有,但至少風已經停了。他回頭看著湯姆。

“不是這裡,”湯姆說,聲音壓得很低。“在後院。我到廚房去煮咖啡的時候發現咖啡其實已經喝光了,現在沒有了,然後我看到了。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天哪,我受不了。”

“愛麗絲還在睡嗎?”克雷在毯子下面摸索他的襪子。

“是啊,這樣就好。別管你的襪子和鞋子了,又不是去里茲大飯店用晚餐,快點。”

湯姆腳上穿著一雙看起來十分舒服的拖鞋。克雷跟著他穿過走道來到廚房。

一杯還沒做好的冰爽茶盛在玻璃杯裡立在臺面上。

湯姆說:“我早上不喝咖啡就什麼也幹不了,你知道嗎?所以我只能給自己倒杯那個——你自己隨意吧,這個還很冰涼——然後我把水槽上的窗簾拉開想看看我的花園。沒什麼別的,只是想和外面的世界親近一下。然後我就看見……你自己看吧。”

克雷站在水槽窗前往外看。外面是一個磚頭鋪就的乾淨的小庭院,就在房子後面還放了個煤氣燒烤爐。庭院外面是湯姆的院子,一半種草一半養花。最後是一排高高的木柵欄,中間有扇門。門是開著的,門上的閂肯定是被人用槍打壞了,現在正歪斜地吊在那裡,在克雷看來就像是斷了的手腕。他想起來湯姆本來可以在那煤氣燒烤爐上煮咖啡,如果不是花園裡多了一個人的話。那人靠著一個裝飾性的手推車坐著,啃著一隻打碎了的南瓜那柔軟的瓤,還一邊吐著瓜子。他穿了件機修工的連褲工作服,油膩膩的帽子上繡著的B字母已經褪色。他那工作服的左邊胸口處有個褪色的紅色字樣:喬治。克雷都能聽到這人每次埋頭啃南瓜時臉頰發出的微微吧嗒聲。

“該死,”克雷低聲說。“這就是個手機瘋子。”

“是啊。有一個就會有一群。”

“是他把後門弄壞闖進來的嗎?”

“當然是他了,”湯姆說。“我沒看見他砸門,但昨天我離開時門是鎖好的,我肯定。我和斯科託尼的關係可不怎麼樣,他就住在對過。他對於‘我這種人’

來說沒什麼用處,這是他在好幾個場合親口跟我說的。”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壓低了聲音。他從一開始就一直很輕聲地說話,現在克雷得朝他靠一靠才能聽清。

“你知道什麼叫瘋狂嗎?我認識這個人。他在桑尼的德士古加油站工作,就在市中心。那是城裡唯一兼營修理的加油站,現在好像也不修車了。他曾經給我換過一根水箱管,跟我嘮叨他和他兄弟去年到揚基體育館去看到科特·席林1打敗了‘大塊頭’約翰森2。看上去是很不錯的小夥子,可是你看他現在!坐在我的花園裡啃生南瓜。”

1科特·席林,美國棒球聯盟波士頓紅襪隊的投球手。

2約翰森,美國棒球聯盟西雅圖水手隊的投球手。

“出什麼事了?”愛麗絲在他們身後問。

湯姆轉過身,表情很沮喪。“你不會想看到這個的,”他說。

“沒用的,”克雷說。“她遲早會看到。”

他對愛麗絲笑了笑,發現微笑並不是件難事。湯姆借給她穿的睡衣口袋上並沒有任何標記,但都是藍色的,就像他前面所想象的。她穿著這睡衣,看上去漂亮極了。她赤著腳,睡褲的褲腿捲到了脛骨那裡,剛睡醒,頭髮亂糟糟的。儘管她昨晚曾被噩夢驚醒,但她看上去比湯姆休息得還好。克雷願意打賭:愛麗絲看上去肯定也比他自己氣色好。

“不是撞車,也不是什麼別的,”他說。“只是有個人在湯姆的院子裡吃南瓜。”

她站在他們倆之間,手撐在水槽邊緣,踮起腳跟往外看。她的手臂貼著克雷的手臂,他能感覺到她的面板還在散發出一種剛起床時特有的溫暖。她看了好長時間,然後對湯姆說:

“你說過他們都自殺了,”她說,克雷也吃不准她這是在指責還是假模假樣地批評。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吧,他想。

“我並沒有說一定是這樣,”湯姆回答,聽上去很無力。

“可在我聽來你是相當肯定的。”她又向外看。克雷想,至少她還沒有被外面的人嚇壞。實際上他覺得她看上去相當鎮靜,穿著尺碼偏大的睡衣,有點像卓別林的那副樣子。“呃……你們?”

“怎麼了?”他們倆一起回答。

“你們看他旁邊的那個小手推車,看那個輪子。”

克雷已經看到了她所指的東西——全是吃剩下的南瓜皮、南瓜肉和南瓜籽。

“他用車輪把南瓜給砸開,然後吃裡面的東西,”愛麗絲說。“我想他就是手機瘋子中的一員——”

“哦,他是他們中的一員,對的,”克雷說。這時機修工喬治還坐在花園裡,兩腿叉開,讓克雷一下子想起他媽媽曾經教他小便之前要先叉開雙腿,自從昨天下午以來他就沒有想起過。

“——可是他用那個車輪當作工具。我看他好像不是瘋子。”

“昨天還有一個瘋子用刀呢,”湯姆說。“還有一個揮舞著汽車天線。”

“是的,但是……總覺得不太一樣。”

“好像這個更安靜點,你是這個意思嗎?”湯姆又看了一眼這個闖入他家花園的人。“我才不想走過去看看他是否正常呢!”

“不,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安靜不安靜。我也不知道怎麼表達。”

克雷想他知道愛麗絲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們昨天所目睹的瘋子的攻擊都是一種盲目而衝動的行為,一種飢不擇食見什麼就撲上去的行為。當然他們也的確看到了持刀的商人和邊跑邊揮舞著汽車天線的強壯小夥子,可是他們也親眼看到公園裡那個男人用牙齒把狗耳朵給咬下來了,還有金髮小仙子也是用牙齒咬的。

眼前這個機修工也用牙齒,但就是不一樣,並不是因為他用牙齒吃東西而不是咬人。可是,克雷也和愛麗絲一樣,沒法用準確的語言表達出這種微妙的不同。

“哦,天哪!又來了兩個,”愛麗絲說。

從花園那敞開的後門又進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和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

女的穿著一套髒兮兮的灰色便裝,男的穿著慢跑短褲和T恤,胸前印著“灰色力量”字樣。便裝女人本來還穿了件綠色罩衫,現在已經破破爛爛地掛在身上,露出了她那淡綠色的文胸罩杯。那個老頭腳跛得厲害,每走一步都要將手肘像兩隻翅膀一樣伸展出來,還要佝著背來保持平衡。他那骨瘦如柴的左腿上全是血,早已風乾凝固,左腳上的跑鞋也不見了,只剩下一隻運動襪,滿是灰塵和血漬,從腳踝那兒垂下。這老頭那略長的白髮像頭巾一樣搭在他空洞的臉上。那女人在掃視花園和院子的時候,不斷地發出一種噪音,聽上去像“咕!咕!”。她看了一眼吃南瓜的喬治,似乎他一點也不重要,大步走過他身邊朝剩下的黃瓜走去。

然後她跪下來,從藤上摘了一根,開始啃起來。那個穿著T恤的老頭徑直走到花園邊上,像動力耗盡的機器人一樣睜著眼呆立在那裡。他戴著的小小的金絲邊眼鏡在晨光中發亮,克雷認為那是閱讀時專用的眼鏡。在克雷眼裡,那老頭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愚蠢的白痴,但以前曾經十分聰明。

廚房裡的三個人擠在一起,盯著窗戶外面,大氣都不敢出。

那老頭正盯著喬治,看見他扔掉了一塊南瓜皮,仔細看著剩下的,然後埋頭繼續享受他的早餐。看上去喬治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這新來的兩個人,更別說去攻擊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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