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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約晚上11點45分,在由奧馬哈開往芝加哥的聯合航空公司41次航班上,負責一等艙的空中小姐著實受了不小的驚嚇。她以為坐在一排一號的乘客死了。

當他在奧馬哈登機的時候,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味,她心裡就犯滴咕:“哦,上帝,要有麻煩了。這人醉成這樣。”她最怕在一等艙服務,因為在一等艙客人可以喝酒。她肯定這人會要酒,而且是雙份的。然後她就得決定要不要拿給他。更不幸的是,那晚一路上風雨交加。她敢肯定這個穿著牛仔褲平紋上衣的瘦高個兒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吐得一塌糊塗。

但是飛機起飛後,那個瘦高個只叫了一杯蘇打水,而且顯得彬彬有禮,此後便悄無聲息。那天晚上班機裡亂作一團,服務員很快就把他忘在腦後了。那是一次讓人永遠都不願再記起的旅行。整個航程中你只想問一個問題——假如有機會的話——你能活著著陸嗎?

班機就像一名滑雪好手衝下山坡,迴旋曲折地穿行於雷電之間。

看著舷艙兩側密佈的黑雲,乘客們大聲地說笑以掩飾不安的心情。

“媽媽,上帝在給天使拍照片嗎?”一個小男孩問。他的媽媽臉色蒼白,笑了笑,很緊張的樣子。那天晚上一等艙是班機上最忙碌的地方。指示燈一直亮著,提醒乘客繫好安全帶。呼叫按鈕此起彼伏,空中小姐也一直在過道上走來走去,忙於應付乘客的各種問題。

飛機突然向一邊傾斜,有些乘客驚叫起來。空中小姐稍稍轉過身來,抓住椅子靠背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回頭卻看到坐在一排一號位置上的乘客,一雙空洞洞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天啊,他死了。這個想法飛快地掠過她的腦海。登機前就醉醺醺的……再加上一路顛簸……他的心臟……他嚇死了。

這個瘦高個子的人死死地盯著她,卻沒有看她。目光呆滯,動也不動。毫無疑問這是雙死人的眼睛。

空中小姐轉過身,不敢再看那雙可怕的眼睛。她的心跳加速,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所措。幸好那位先生身邊的座位空著。不然一聲驚叫,整個機艙裡就會亂作一團。她決定先通知領班,然後叫來那些男同事,給那位先生蓋上毛毯,闔上雙眼。飛行員會一直讓燈亮著,這樣就不會有人用前面的衛生間。其他乘客下飛機的時候,只當他還在熟睡。

這些念頭在她的腦子裡飛快地運轉。她再次回過頭來,想要確定一下。只見那雙死寂、空洞洞的眼睛還注視著她……突然那具“屍體”端起蘇打水,喝了一口。

飛機又踉蹌了一下,歪向一邊。空中小姐低低的驚叫聲淹沒在一片驚慌的呼喊聲中。那人的眼珠轉了轉——說明他還活著,在看著她。她心裡想,他剛上飛機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有50多歲。實際上他根本沒有那麼老,雖然他已經頭髮蒼白。

她走過去,雖然身後的呼叫按鈕此起彼伏叫個不停。“沒事吧,先生?”她面帶微笑,雖然那微笑顯得有點兒做作。

“一切都好。”高個子男人答道。她瞟了一眼插在椅背後面的卡片,知道他叫班恩。漢斯科。“很好。不過今晚的航行很不順利,是嗎?你有一大堆工作要做。不用管我,我——”

他很恐怖地笑了笑,那笑容使她想起稻草人,顫顫巍巍地立在了無生氣冬天的田野裡。“我很好。”

“您看起來(像個死人)……臉色不好。”

“我想起了過去的日於。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明白真有過去。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又有人呼叫了,聽起來非常緊張。

“哦,你肯定自己沒事?”

“我想起和朋友們一起修大壩,”班恩說,“我想他們是我最早的朋友。他們正在修大壩,這時我——”他停下來,好像很震驚的樣子,又笑了,笑得那麼坦誠,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上下顛簸的機艙裡顯得很不和諧。“這時我正好來找他們。我記得最後全是我一個人修的。他們把水壩修得一塌糊塗。”

“小姐?”

“對不起,先生——我得去招呼別人了。”

“好,你去吧。”

她轉身離去,很高興那昏昏欲睡、死人般的眼神消失了。

班恩轉過頭望著窗外。飛機的右翼一道霹靂炸天,烏雲就像一個透明的腦殼,裡面塞滿了壞主意。

他伸手摸摸馬甲的口袋,一個銀幣也沒有。他真希望能找到一銀幣,哪。泊一個也好啊。它遲早會派上用場的。若不是在這27000英尺的高空顛簸飛行,隨便到那家銀行都能換來一大把銀幣。如今用那種政府意欲廢除的髒兮兮的銅幣什麼也買不到。狼人、吸血鬼、星光下蠕動的萬物中,你最渴望的是銀色,純正無形的銀色。你需要這種顏色去跟怪物搏鬥。你需要……

他闔上雙眼。飛機劇烈地搖擺,上下顛簸。周圍一片混亂。

不……是鐘聲。

是鐘聲,沒錯。開學還沒到一個星期,對學校的新鮮勁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你盼望了整整一年,才又聽到那象徵自由的鐘聲。

班恩。漢斯科坐在一等艙裡。在27000英尺的高空穿行於風雨雷電之中,望著窗外。他感到歲月的壁壘在一層一層地剝落。可怕的和美好的記憶一齊浮現出來。他心裡不停地重複:上帝,過去的回憶齧噬著我。

不經意間,日子又過了一天。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在風雨交加的伊利諾斯西部高空1985年5月29日代替了5月28日。千尺之下辛勤勞作的農民正在酣睡,做著發財的美夢。在這個雷電交加的夜晚,誰知道有什麼東西出沒在他們的穀倉、地窖、農田。沒人知道。他們只知道這個夜裡老天發了脾氣,天空中狂風呼嘯,電閃雷鳴。

但是在27000英尺高空,當飛機又平穩地駛人晴朗的天空時,班恩聽到的是鐘聲。班恩睡著了。阻隔在現在與過去之間的那道牆徹底消失了。彷彿一個墜入深井的人,他像個穿過時間隧道的旅行者跌入過去的歲月。落啊,落啊,穿過1981年、1977年、1969年,最後來到1958年7月。到處都是燦爛的陽光。在夢裡他看到的不是陰霆籠罩的伊利諾斯,而是27年前的一個陽光燦爛的7月裡的緬因州德里鎮。

鐘聲。

學校的鐘聲。

學校。

2

放假了!

鐘聲迴盪在德里小學上空。聽到鐘聲,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道格拉斯夫人,一個一向很嚴厲的老師,沒有阻止他們。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孩子們!”孩子們的歡呼聲靜下來之後,她叫了起來。“大家最後再靜一靜!”孩子們中間一陣騷動,中間夾雜著幾聲抱怨。道格拉斯夫人的手裡拿著他們的成績單。“我希望我沒問題。”薩莉回過頭興致勃勃地對坐在後排的貝弗莉說。薩莉聰明、漂亮、活潑可愛。貝弗莉也很漂亮,但是那天廈午她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她低著頭,悶悶不樂地看著自己的平跟鞋,臉頰上有一道淡黃色的傷痕。

“及格不及格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貝弗莉說了一句。

薩莉顯出一副蔑視的樣子,似乎在說有教養的女孩不會說出這種話。然後掉過頭和格莉塔聊起來。班恩覺得薩莉是因為聽到宣告學年結束的鐘聲,心情太好才主動跟貝弗莉說話。薩莉和格莉塔出生在富有之家,住在百老匯西區。而貝弗莉住在洛爾大街的貧民窟。洛爾大街與百老匯西區相距一英里半,但是即使是孩子也知道就像地球和冥王星之間相距遙遠,兩者之間差別懸殊。只要看看見弗莉身上穿的廉價套衫,肥肥大大的裙子,破舊的鞋子你就知道兩者之間的差別有多大。但是班恩還是更喜歡貝弗莉。薩莉和格莉塔有漂亮的衣服,或許還每個月燙髮,但是這些都不能改變他的想法。即使她們每天都燙髮,她們也不過是一對驕橫無理的傢伙。“

他覺得貝弗莉比她們好……好多了,儘管他一輩子也不敢說出日。但是有時候,比如在深冬暮色四合的時候,當道格拉斯夫人喋喋不休地講著數學公式時候,在那些覺得學校的日子漫長無邊的時候,他就會用眼角偷偷地看看貝弗莉。他的心時而痛苦絕望,時而又歡快明朗。他猜想自己是對她有好感,或者是愛上她了。所以每次聽到收音機裡播放《地球上的天使》,聽到“親愛的,我永遠愛你”的時候,他就不由得想起貝弗莉。哎,多蠢呀!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從沒說過。他認為胖男孩只能在心裡愛著漂亮的女生。要是他告訴別人自己的想法,別人會笑掉大牙的。要是他告訴了貝弗莉,那她會笑話他,沒準還會討厭他。

“叫到你的名字時就快點過來。保羅……卡拉……格莉塔……卡爾文……茜茜……”

當道格拉斯夫人叫到他們的名字,孩子們一個一個走上前來,領取成績單,慢慢地走出教室……穿過大廳,蹦蹦跳跳地朝敞開的大門跑去。有的騎腳踏車,有的輕快地跑,有的假裝騎著馬,還不時地拍拍大腿製造出馬蹄得得的聲音,有的勾著肩膀,邊走邊唱:“我已經看到學校燃燒的熊熊火光……”所有的孩子都跑進炎炎的夏日,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西姬……弗一克……班恩……”

他站起身,偷偷地看了見弗莉最後一眼,走到道格拉斯夫人的講桌前。班恩雖然只有11歲,但是有些過於肥胖,走起路來兩條粗腿蹭得褲子沙沙作響,屁股一扭一扭,肚子顫顫巍巍的。雖然天很熱,他卻穿了一件又肥又大的運動套衫。他總是穿運動衫,因為他為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感到難為情。過了聖誕節再開學後他一直穿著媽媽送給他的常青藤聯合會的套衫。六年級的貝爾茨。哈金斯取笑他:“晦,兄弟們!瞧聖誕老人送給班恩。漢斯科一件什麼禮物!一對大xx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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