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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利看見狗向自己撲來,轉身就逃。每一咬,每一抓,都意味著死亡。他向門廊,向門廊後面屋裡的那片安全世界逃去。但他喝過太多的酒,在火爐邊度過太多太長的冬日,在草坪椅上度過太多太長的夏夜。他可以聽見庫喬在後面靠近了,然後是一段可怕的短暫瞬間,他什麼都沒聽見,他知道,庫喬撲起來了。

他的一隻腳剛踏上門廊前正在剝裂的第一級臺階時,聖·伯奈特狗兩百磅的重量像一節火車頭那樣擊中他,隨著一陣風的呼嘯,他被擊倒在地。那隻狗向他後頸撲來,加利喘著氣爬起來,狗壓在他身上,下腹的毛幾乎要讓他窒息,它已經輕而易舉地把他仰面撲倒。加利尖叫了。

庫喬在他肩頭高處咬了一口,它有力的前爪抓過加利裸露的面板,挑出了筋,那些筋像一根根斷了的鐵絲。它繼續嗥叫。血流出來了,加利感到它們從上臂熱乎乎地向下流。他轉身揮動雙拳向狗連續猛擊,起了一點作用。加利手腳並用起身向前爬了三步。庫喬又撲來了。

加利一腳向狗踢去。庫喬向一邊虛晃一下,又徑直探身鑽入,嗥叫著猛撲過來、泡沫順著它的顎流下來,加利可以聞到他嘴裡的氣味,那張嘴腐敗、惡臭、泛著黃色。加利掄起左拳猛擊過去,拳頭擊中庫喬下頜的骨架上,打得正準。重擊的震動順著胳膊傳向他的肩,肩頭被深深咬開的那個傷口火辣辣地疼著。

庫喬又退開了。

加利看著狗,他沒有毛的胸部上上下下急促地動著,臉變成了灰色,肩頭的撕口裡滿是血,血又濺落到剝落著的門廊臺階上。“向我撲過來,你這野種。”他說。“過來,撲過來,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他尖叫著,“你聽見沒有?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但庫喬又退了一步。

這些話仍然沒有什麼意義。但恐怖的氣味已經離開了這個男人,庫喬不能肯定是不是要再次出擊。它受傷了,那麼悲慘地受傷了,這世界成了這樣一種感覺和印象的碎料縫成的花被褥——

加利一搖三晃地站起來。他倒退著上了門廊的最後兩級臺階,肩頭的感覺就像有桶汽油澆進了皮下。他的意識對著他語無論次地喊:“狂犬病,我得了狂犬病。”

沒關係,一次一個,他的獵槍就在廳中的壁櫥裡。感謝基督的愛,布萊特·坎伯今天離開了,沒有在山上。這都是因為上帝的仁慈。

他找到紗門把手,把門拉開。他雙眼緊盯著庫喬,退進門裡把它關上。他感到一種巨大的解脫,他的腿有了彈性。有一瞬間世界遊走了,但他伸出舌頭狠狠地咬了一下,又把自己拽了回來。現在他沒有時間像小女孩那樣神魂顛倒,只要他想,可以在狗死了以後再那樣做。但上帝,它就在外面,他想他肯定只有一路戰鬥著才能出去了。

他剛轉身順著黑暗的走廊走向壁櫥,庫喬就撞碎紗門的下半部分的擋板衝了進來,它的鼻吻從牙齒前向上翻著,像在輕蔑地笑,一連串沒有生命的狂吠從它的胸中發了出來。

加利又尖叫起來,他迅速轉身,庫喬撲過來時他的雙手正接住了它。他被從廳的一邊撞到了另一邊。

加利喘著氣掙扎著想要站穩,有一刻,他們像是在跳華爾茲,然後加利(他輕五十磅)倒了下去。他隱約感覺到庫喬的鼻吻伸到了他的領下,隱約感覺到庫喬的鼻子噁心地乾熱。他掙扎著舉起手,想著庫喬咬住他的喉嚨要把它撕開時,他要用拇指戳向庫喬的眼睛。他的尖叫聲中,庫喬又殘酷地攻擊了他。他感覺熱乎乎的血濺滿了他的臉,心想,親愛的上帝,是我!他的手輕輕打中庫喬的上身,沒有產生任何結果,然後它們落了下去。

隱約中,他聞到了金銀花的香氣,噁心而膩味。

“你在看什麼?”

布萊特向他母親聲音的方向轉了過去了一點,沒有全部轉過去,他一刻也不想錯過沿途連綿的景色。

公共汽車幾乎在公路上開了一個小時,他們已經透過百萬美元大橋進入南波特蘭(布萊特瞪著兩隻迷惑、好奇的眼睛看著港口的那兩艘裝鐵渣餅和鏽鐵桶的運貨船),匯入向南的收稅快速幹道,現在正開向新罕布什爾州的邊界。

“每一樣東西,”布萊特說。“你在看什麼,媽媽?”

她想,玻璃中你的影子——非常模糊,我就是在看你。

但是她回答說,“當然,這世界,我想,我看見這世界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來。”

“媽,我真希望我們能乘著這輛車一路開向加利福尼亞,我們就可以看見地理書上寫的每一樣東西。”

她笑起來,摸著他的頭,“你看景色已經看得太累了,布萊特。”

“不,不,我不會。”

可能地不會,她想。突然她感到沮喪,感到自己老了。星期六早上她打電話給霍莉問她他們能不能去時,霍莉很高興,她的喜悅讓沙綠蒂感覺自己還年輕。奇怪的是自己兒子的喜悅,他幾乎顯而易見地異常地興奮,讓她覺得自己老了,然而

他究竟會變成什麼樣一個人?看著他那張像是透過某種攝影技巧重疊進一路變幻著的景色裡的幽靈一般的面孔,她這樣問自己。他聰明,比她聰明,比喬聰明得多。他應該上大學,但她知道,他上高中時,喬會施加壓力讓他註冊手工藝和汽車維護課,這樣他可以在修車鋪裡更好地幫他。十年前他不可能有機會這樣幹,因為指導老師不會允許一個像布萊特這樣聰明的孩子只選手工藝行當的課程,但是在當今這種學校裡充斥著階段選修課,老師們都大喊“做自己的事”的時代,她非常擔心這種事會發生。

這讓她害怕。她曾經能夠告訴自己——離上學還遠著呢,所以離上中學,真正的學校,還非常遠著呢。小學對乾布萊特這樣動輒會從課堂裡溜出去的男孩來說,只是一個玩的時期。但到了中學,很多不可逆轉的抉擇就要開始了,很多門會輕滑地鎖上,那種輕微的卡塔聲只有幾年後在夢裡面才能聽見。

她緊抱著雙肘,微微有些顫抖,甚至沒有欺騙自己這是因為灰狗空調的溫度開得太高了。

布萊特離上中學只有四年了。

她又一次顫抖,突然間發現她在惡意地希望自己從沒得過那筆錢,或她丟了那張票。他們離開喬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但從1966年她和喬結婚以來,這是她和他第一次分開。

她還沒有意識到前景會那麼突然,那麼令人頭暈目眩,那麼痛苦地出現。看著這樣一幅畫面:女入和男孩被從城堡的拘禁中釋放出來……但仍有一種感覺重重地壓在他們心頭,釘在他們背上的是大鉤子,系在鉤子另一端的是看不見的重型橡皮帶,未及你走遠,情況說變就會變,你又會被啪地一聲拉回去,一下又是十四年。

她的喉嚨發出一種怨艾的聲音。

“你說了什麼嗎,媽?”

“沒有,只是清了清嗓子。”

她第三次顫抖起來,這一次她的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她想起自己上中學英語課時學過的一首詩(她曾想過要去學大學的課程,但她的父親聽到這種想法時怒氣沖天——一她是不是認為他們有錢?——她母親也憐憫地輕輕笑起來)。那是迪蘭·托馬斯的詩,她已經記不清整首詩的內容了,但大致記得它講述的是在愛的毀滅中的遷徒。

當時那行詩只讓她覺得有趣和困惑,但她想她現在可理解它了。如果不是愛,你還會把那種不可見的重型橡皮帶稱之為什麼呢?難道她還想欺騙自己說,即使是現在,她並非在某些方面愛那個與她結婚的男人?她和他在一起難道只是出於一種責任,或只是為了孩子(真是一種令人痛苦的笑話。如果她離開他才會是為了孩子)?難道他在床上從來就沒有讓她快樂過?難道他不能有時、甚至是在最難料到的瞬間(比如說剛才在汽車站上時)對她溫柔?

然而……然而……

布萊特望著窗外,怔怔地出神,他問:“你覺得庫喬會沒事嗎,媽?”他仍看著窗外的景色,沒有轉過身來。

“我肯定它會很好。”她心不在焉地說。

她發現自己第一次在考慮離婚的細節——怎麼做才能養活自己和兒子,他們怎樣度過這種不可想象(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局面,如果她和布萊特旅行後沒有回家,他會不會像在波特蘭含糊不清地威脅過的那樣來追他們?會不會透過某種體面的或骯髒的手段帶布萊特回去?

她開始在腦海裡列舉各種可能性,衡量它們的輕重,她突然發現,對未來的一點點考慮,畢竟不是件壞事。痛苦?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有用。

灰狗越過州分界線,進入新罕布什爾州,向南駛去。

三角洲727飛機在陡峭地爬升,折向羅克堡上空——這種時候,維克總是想找到靠近城堡湖和117道的自己的家,總是毫無結果——然後又向東海岸飛回去。這是一次飛向洛報機場的二十分鐘的飛行。

多娜和泰德在一萬八千英尺下面。他突然間感到一陣沮喪,混雜著一種黑色的預感——要出問題,他們甚至發瘋地希望出問題。當你的房子倒了之後,你只有重建一幢新房子,你沒有辦法用埃爾瑪膠把舊房子再一次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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