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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一塊板咯吱地響了一下,一隻冠蘭鴉開始發它早上的脾氣。

今天的第一列通勤火車,開向西港市、格林威治和紐約市。

地板又開始響了。

又是一聲響。

這不是房子的沉降,是腳步聲。

沙綠蒂在床上坐了起來,毯子和床單跟著她起來,它們彙集在她紫色睡衣的腰上。腳步聲正慢慢地下樓。它是很輕的踩踏:光著腳或只穿著襪子。

是布萊特。你和人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長了,就會知道他們的腳步聲。它是那種在~段若干年的時間內會發生的神秘的事情,就像一片葉子在岩石上留下的形狀。

她把蓋在身上的東西推開,爬起來,到了門口。她的房間對著樓上的廳,到門口的時候,她正看見布萊特的頭頂在消失,他額前的捲髮向上立著,然後也消失了。

她跟在他後面走。

沙綠帶走到最上面一級臺階時,布萊特正從走廊裡消失了,這個走廊貫穿整個房屋,從前門通向廚房。

她張開嘴要叫他……又閉上了嘴。她被這幢房屋嚇著了,它沉睡著的,它不是她的。

他走路的方式裡有些東西……他身體運動的姿態……但是,已經幾年了,那是——

她光著腳很快,但也很輕地下了樓,跟在布萊特後面進了廚房。他只穿著件淺藍色的短睡褲,睡褲白色的棉腰帶拖在他的胯下。儘管才仲夏,他已經很明顯地一身褐色了——他生來膚色就很深,像他父親,很容易曬得面板黝黑。

她站在走廊上,看見他的側影,同樣美好、清晰的晨光漫沐著他的肢體。他正順著火爐、櫥臺和水槽上的婉拒找著東西。她心中充滿了驚奇和恐懼。他很美,她想,每一樣我們美的,也都在他身上。這是一個她永遠不會忘記的瞬間——她看見她的兒子只穿著短睡褲,有一刻她模糊地理解了他少年時代的神秘,這一刻是這麼短,它轉瞬即過去了。她的母親的眼睛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他肌肉苗條的曲線,他臀部的線條,他腳上清晰的腳掌。他看起來……幾乎是完美的。

她能看得這樣清楚,是因為布萊特沒有醒。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他就出現過夢遊,那是在他四到八歲之間,總共有二十幾次,她終於擔心得——嚇得——去問了格雷斯漢醫生,這事她沒有告訴喬。她並不是害怕布萊特精神錯亂了——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看得出他聰明、正常——她是擔心他在那種奇怪的狀態下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格雷斯漢醫生告訴她,發生那種事的可能性很小,人們對夢遊的各種滑稽的看法主要來自一些廉價、缺乏調查的電影。

“我們對夢遊知之甚少。”他告訴她,“但是我們確實知道,它在孩子中比在成人中更常發生。意識和身體之間的相互作用不斷在增長,不斷在成熟,錢伯夫人和在這個領域內做過研究的其他許多人都相信,夢遊可能是意識和身體之間短暫、不顯著的不平衡造成的一種症狀。”

“就像增長的痛苦?”她疑慮地問。

“很像。”格雷斯漢咧著嘴說,他在便箋簿上畫了一個鐘形的曲線,指示出布萊特的夢遊會達到一個頂點,持續一段時間,然後會逐漸減少,最後會消失。

離開格雷斯漢的時候,她對他所說的布萊特不會走出窗戶,或走到公路的中;司去的話將信將疑,但還是沒有受到多少啟蒙。一星期以後,她把布萊特帶去了,那時他過完六歲生日剛一、兩個月。格雷斯漢在對他的身體進行了全面檢查後,宣佈他一切正常。確實,格雷斯漢看來是對的。從沙綠蒂認為的最後一次夢遊到現在已經有兩年多了。

但最後一次的意思是,到今天以前。

布萊特把碗櫃挨個開啟,又挨個緊緊關上,他搜尋著霍莉的烙盤,她的簡——艾麗多功能灶上放著的東西,整齊疊著的擦碟巾,咖啡茶奶油瓶,不成套的迪普萊生玻璃器皿。他的眼睛大而無神,她能冷靜地確信,那雙眼中看到的只是另一個地方的另一些櫥櫃。

她感到那種古老、無助的恐懼,那種恐懼她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那是父母初次遇到孩子們幼年時的各種徵兆和身體的離軌時感到的恐懼:出牙,種痘,這都讓發高燒變得只是小事一樁,還有哮喘,耳道感染,甚至手腳毫無道理地突然出血。他在想什麼?她想,他在哪兒?為什麼這事發生在他安靜了兩年之後的現在?是不是因為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看起來並不是非常煩亂……至少現在還不是。

他開啟最後一個碗櫃,取出一個粉紅色的滷汁碟,放到櫥臺上。

他抬起一個並不存在的東西,啞劇般地向碟子上倒著什麼。她手上突然起了雞皮疙瘩,她已經知道他在哪兒,知道這個啞劇是在幹什麼了。這是他每天在家裡做的事,他是在喂庫喬。

她不自覺地向他走近了一步,又停住了。

她不相信那些妻子們關於喚醒一個夢遊者會有什麼結果的故事——故事說靈魂會永遠離開身體,會導致發瘋,或突然的死亡——她也不需要問格雷斯漢醫生這種故事對不對。

她從波特蘭市圖書館借過一本有關的專著……但她也並不真的需要它。她自己很好的常識告訴她,喚醒一個夢遊者的結果,只是他醒了——不會有更多的結果,也不會更少。也許會有眼淚,甚至輕微的歇斯底里,但只要人失去方向,就可能出現這種反應。

但她仍然從來沒有在布萊特夢遊的時候叫醒過他,她現在也不敢這麼做。

她說不出的恐懼來自其它方面,她突然非常害怕,又想不出為什麼。布萊特實際做出來的喂庫喬的夢為什麼讓她這麼恐懼?這本來很自然,他一直就在為庫喬擔心。

他彎下身,把碟子放下去,他睡褲的腰帶和紅黑油氈地板的水平面形成了一個直角。他做了一個悲傷的啞劇慢動作。他說話了,像睡著的人那樣喃喃低語著,那是一種急促的喉音,讓人難以領會。他的話裡沒有一絲感情,完全是內向的,縮在一個夢的繭裡,這個夢是這樣的生動,以至於讓他隔了兩年之久,又開始夢遊了。

那些話裡沒有一點感傷,它們只是在一連串急促的沉睡的嘆息中衝出來,但是沙綠蒂的手已經伸向了喉嚨,那裡的肉是冷的,冷的。

“庫喬不再餓了。”布萊特說,這句話從嘆息上駛出來。他又站了起來,把滷汁碟捧在胸前,“不再餓了,不再餓了。”

他在櫥臺前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沙綠蒂也在廚房門口靜靜地站著。一滴眼淚從他臉上落了下來。他把碟放在櫥臺上,向門走過來。他的眼睛睜著,但是目光好像什麼都沒看見,只是毫無感覺地從沙綠蒂身邊滑過。他停下來,向回看。

“到雜草叢中去看看。”他對某個看不見的人說。

然後他又開始向她走過來。她站到一邊,手仍壓在喉嚨上。他赤著腳迅速而無聲地經過她,進了廳,向樓梯走去。

她轉身跟著他,又想起了滷汁碟。

它孤零零地呆在光光的,已經為新的一天準備就緒的櫥臺上,就像一幅畫的焦點。她拿起它,它又從她的手指縫中滑了出去——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上已經都是滑滑的汗了。她玩戲法般地在它手裡轉了它幾下,想象著在這靜靜的睡覺時間裡它曄拉一聲摔碎的感覺。然後她用雙手穩穩地捧著它,把它放回架子上,關上了櫥門。

她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聽見自己心臟在重重地跳動,她在感受自己相對於這個廚房的陌生。她是這個廚房的闖入者。然後她跟著兒子上了樓。

她走到他房間前的走廊上時,正好看見他爬上床。他掀起被子,滾到左側,他總是這麼睡的。沙綠蒂知道一切都過去了,但她仍在那兒又站了一會兒。

有一聲咳嗽穿過廳傳過來,這又提醒她這裡是別人的家。她突然非常想家,有幾次她的胃裡好像充滿了麻氣,那種牙醫用的東西。在這個靜悄悄的美好的早晨,她的離婚的念頭是那樣不成熟和脫離現實,真像個小孩的胡思亂想。她在這裡很容易產生這樣的想法,這裡是別人的家,不是她的。

為什麼他喂庫喬的啞劇,和那些急促的嘆息的話讓她這樣驚嚇?庫喬不再餓了,不再餓了。

她回到自己屋裡,躺在床上。

這時太陽已經升了起來,照亮了房間。吃早飯的時候,布萊特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麼不一樣。他沒有提到庫喬,而且顯然,至少在這一段時間,已經忘了要給家裡打電話。沙綠蒂在思想裡經過一番辯論後,決定暫時不提這件事。

非常熱。

多娜把窗子搖得更大了一些——大約開了四分之一,她只敢開那麼大——然後靠在泰德的腿上,把他的窗也搖了開來。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他腿上的那張皺皺的黃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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