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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泰德?”

他抬起頭看她。他眼圈下有幾道髒乎乎的褐色的痕跡。“惡魔的話。”他說。

“我能看看嗎?”

他把它緊緊握了一會兒,然後讓她拿過去了。

他的臉上有一種警覺、幾乎是財產擁有者的那種表情,這讓她立即覺得有些嫉妒。“惡魔的話”很短小,但很強大。

一直到現在她都在竭盡全力讓他能好好地活著,不受到傷害,而他在意的卻只是維克的咒文。然後她的這種感覺又消失了,變成了困惑、沮喪和對自己的厭惡。首先是她把他帶進了這種局面,要是她沒有在戴比的事上向他讓步……

“我是昨天把它放在口袋裡的。”他說,“在我們上街前放過去的。惡魔會不會來吃掉我們?”

“它不是惡魔,泰德,它只是一條狗,它也不會吃掉我們!”她說話的聲音比她想象得要尖厲,“我告訴你,郵遞員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回家了。”而且我告訴他汽車馬上就可以開了,而且我告訴他就會有人來,坎伯一家很快就會回來——

但這樣想又有什麼用?

“能不能把‘惡魔的話’還給我?”他問。

有一刻,她感到一種完全瘋狂的衝動,要把這張浸著汗的皺巴巴的黃色法律文書紙撕成碎片從她的視窗扔出去,她會快意地看到空中飄舞起五彩的紙屑……她把那張紙遞還給了泰德。她的兩隻手撫摩著他的頭髮,她感到羞愧,驚愕。她怎麼了,天哪?這樣殘酷的想法。為什麼她還要讓他變得更糟?因為維克?她自己?什麼?

這樣熱——熱得難以思考。汗像小河一樣從她臉上流下來,她可以看見它滴在泰德的面頰上。他的頭髮貼在腦殼上形成不大可愛的大塊,比它平時中度的金色深了兩層。

他需要洗頭了,她胡亂地想著,這讓她又想起約翰遜的“不再流淚”,它平穩地立在衛生間的架子上,等著什麼人把它頭朝下翻過來,倒出一、兩蓋子液體,再倒進一隻握成杯狀的手掌裡。

(不要失去控制!)

不,當然不。

她沒有理由失去控制。所有的事都會好,不是嗎?當然是。狗不在視野裡已經有不只一個小時了。郵遞員……已經快十點了,郵遞員很快就會來了,那時車裡的熱也就沒什麼了。“溫室效應”,他們這麼叫它。她曾經看過在一份防止虐待動物協會的宣傳品,它解釋了為什麼天這樣熱時你不能長時間把狗關在車裡,這就是因為溫室效應。那本小冊子說,在停在大太陽下的車裡,如果窗玻璃都搖上了,溫度可以達到華氏140度,所以出去買東西或看電影時把寵物悶在車裡是很殘酷很危險的事。多娜發出一聲短短的、嘶啞的笑。

鞋子正好套在另一隻腳上,不是嗎?現在是狗把人鎖起來了。

好了,郵遞員就要來了。

郵遞員一來,一切就要結束了。保溫瓶裡只剩下四分之一瓶牛奶已經不重要了。今天早上她要上廁所,就用了泰德的保溫瓶——或試圖用——它溢了出來,品託車裡充滿了尿味,這種不愉快的味道看來正隨著溫度的升高而變得強烈。她已經蓋上了那個保溫瓶,把它從視窗扔了出去,她可以聽見它撞在礫石上時發出的碎裂的聲音,當時她大叫了起來。

這些都不重要了。試著往保溫瓶裡小便實在是恥辱和有失身份的事,當然是,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郵遞員就要來了——即便他現在還遠在卡爾賓大街,在覆蓋著長春藤的磚結構郵局前向他藍白相間的小卡車上裝信……或可能地已經開始了他每日的傳送,可能已經從117道向楓糖路進發。

但不管怎樣,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她很快就可以帶著泰德回家,他們會上樓,他們會一起脫衣服,沖澡,但在她和他進浴缸,在淋蓬頭底下衝洗前,她會從第二層架子上取下那瓶香波,把蓋子穩穩地放在水槽的邊上,她會首先洗泰德的頭髮,然後是她自己的。

泰德又在唸那張黃紙了。

他的嘴唇無聲地動著,他不是真的在讀,不是他未來兩年該做的那樣(如果我們從這裡出去——她叛逆的思想立即毫無意義地加上一句),而是一種死記硬背式的讀。駕校訓練功能文盲準備駕駛員考試的筆試時,就要他們這樣做,她曾在哪兒看見過,可能是在一個故事片裡看到的,這不是很讓人驚奇嗎?人腦怎麼能存得下這麼多髒東西?當一個人無所事事的時候,這些東西又都吐出來,這不也讓人很驚奇嗎?這就像潛意識裡的一臺反向工作的垃圾粉碎機。

這讓她想起發生在她父母住宅裡的一些事,那時她也住在那兒。

在她母親的一次著名的雞尾酒會(多娜的父親總是這麼稱呼它們,他說的時候會帶著一種能自動讓這些話變成黑體的諷刺的語調,這種語調能讓薩曼莎變瘋)以前不到兩個小時,廚房水槽裡的垃圾粉碎機不知怎麼反了出來~些東西,她的母親又把這臺小機器開啟,想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清裡乾淨,就在這時,綠色的粘乎乎的東西突然衝了出來,全都噴到了天花板上。多娜那時只有十四歲,她記得她母親歇斯底里的激怒讓她感到驚恐、噁心。她噁心是因為她母親在人們面前大發脾氣,而這些人愛她,非常需要她一起營造一個熟人之間隨和的小群體的氣氛,他們遠道而來,想在這兒自由自在地大口喝酒,大塊吃烤麵包;她驚恐是因為她在母親的怒氣中看不到什麼邏輯性……因為她從她父親眼中看到的表情,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厭惡。那時她第一次真正地相信——信任自己的勇氣——自己會長大成為一個女人,一個至少有機會努力做得比自己的母親更好的女人,不至於像母親那樣碰到一點小事就變得進入那種讓人驚恐、噁心的狀態……

她閉上眼,試圖把這一連串的想法趕出去,她對記憶喚起的生動的情感已經覺得不安了。防止虐待動物協會、溫室效應、垃圾粉碎機,下一個是什麼?我是怎麼失去童貞的?六次可愛的休假?郵遞員,這才是應該想的,這該死的郵遞員。

“媽咪,可能汽車現在可以啟動了。”

“寶貝,我嚇壞了,我不敢試,電池已經這麼快用完了。”

“但我們只是乾坐在這兒,”他說,聽起來已經暴躁、厭倦而生氣了,“如果我們只是乾坐在這兒,電池有沒有用完又有什麼區別?試一試!”

“不要給我下命令,老兄,否則我會接你的屁股!”

他在她嘶啞、生氣的嗓音中縮著不說話了,她開始詛咒自己。地刺痛了……難道能責備他?而且,他是對的。這是真正讓她生氣的地方。但泰德不理解,她不願意再試發動機的真正的原因,是她擔心汽車的轟鳴聲會把庫喬引來,這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事。

她堅決地轉動了點火開關上的鑰匙。

品拓的發動機現在轉動得非常慢,發出一種拖拉、抗議的聲音。它咳了兩聲,但不點火。她轉回鑰匙,按了一下喇叭,車發出了一種模糊、低低的鳴叫,幾乎傳不出五十碼,更不用說山下的那幢房子了。

“好。”她的聲音敏銳、殘酷,“你很開心?好。”

泰德開始哭了,多娜記得很清楚,他只是個嬰兒時,開始哭的時候就是這樣:嘴拉成一張顫抖的弓,第一聲嗚咽開始前眼淚就沿著面頰流了下來。她把他樓到身邊,向他道歉,說她並不想這麼壞,她只是自己也心煩意亂。她告訴他,只要郵遞員一到,一切就都會過去,她就可以帶他回家,給他洗頭。她想:有機會努力做比你的母親更好的女人,當然,當然,小孩,你只不過跟她一樣。你說的只不過是她在類似的場合下會說的話。你感覺糟糕的時候,你做的只不過是傳播痛苦、分享財富。好了,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是嗎?可能泰德長大後對你的感覺也像你對——

“為什麼這麼熱,媽咪?”泰德遲鈍地問。

“溫室效應。”她想都沒有想。她的心不在這上面,這她知道。如果這是任何一種意義上對母親資格或成人資格的終考,那麼她已經失敗了。他們呆在這個汽車道上有多少時間?最多十五個小時,她已經裂開、崩潰了。

“到家時我能不能吃一個胡椒粉博士,媽咪?”他問,“惡魔的話”浸著汗,皺摺著,在他腿上鬆軟地放著。

“你什麼都可以吃。”她說,緊緊地摟著他。但他的身體令她異常驚駭地木然。我不該對他大喊,她煩亂地想。沒對他大喊過就好了。

但她應該能做得更好,她答應過自己。因為郵遞員很快就要來了。

“我想惡——我想狗會吃了我們。”泰德說。

她想回答,但沒有說出口。

庫喬仍然不在附近。品拓發動機轟鳴的聲音沒有把它引來。可能他睡了;可能地發生痙攣,死了。那會很妙……特別是如果他慢慢地痙攣,痛苦地痙攣。她又看向後門。它那麼誘人地近。它鎖著,她現在已經肯定了。人們出去的時候,他們總是鎖上門。試著衝向門只是一種有勇無謀的做法,特別是郵遞員就要到了。像真的一樣把它在腦海中過一遍,維克有時這麼說。她不得不這樣,因為它是真的,最好假定庫喬還活著,它就躺在那兩扇半開的車庫門後,躺在陰影裡。

想到陰影的時候,她的嘴溼了。

已經十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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