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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前面作的判斷是對的,她的頭腦裡傳出低語。沒有主人。這個聲音不是露絲的或者伯林格姆太太的。當然也不是她自認為自己的聲音(不管那是什麼聲音)。這聲音非常年輕、非常驚恐。就是露絲的聲音,非常熟悉,令人奇怪。那只是一條迷途的狗,獨自一個在外面。它幫不了你,傑西,幫不了你。

然而,這種估計也許太令人沮喪了。她不知道那是隻迷途的狗,是不是?肯定不知道。在這之前,她拒絕相信這一點。“如果你不喜歡它,起訴我吧。”她以低沉嘶啞的聲音說。

同時,還有傑羅德的問題。在她的驚恐及隨後的疼痛中,他似乎逃逸出了她的腦子。

“傑羅德?”她的聲音聽起來仍然乾巴巴的,似乎並不真在這裡響,她清了清嗓子,又試著問道,“傑羅德!”

沒有回聲。一聲不吭。根本沒有反應。

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已死了。所以,保持鎮定,婦人——別再在痛苦中昏過去了。

她的確在保持鎮定,非常感謝。她根本無意再度昏迷。可她腦中依舊湧起一陣深深的沮喪,那種感覺就像某種深切的思鄉愁緒。不錯,傑羅德沒有應答她並不意味他已死去,但是至少那的確意味著他失去了知覺。

而且,也許死了。露絲·尼爾瑞補充道。我不想讓你掃興,傑西——真的——可是,你聽不見他呼吸,是嗎?我是說,通常你能聽見失去知覺的人呼吸。他們喘著那種厚重的粗氣,是不是?

“該死,我怎麼知道呢?”她說,可這麼說很蠢。她是知道的,因為她讀高中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是一名熱情的志願護士助手。沒過多久就弄得清清楚楚,死人會發什麼聲音。死人什麼聲音也不發了。露絲大約在波特蘭城市醫院時就知道這些事了——傑西自己有時把那段時間叫做床上便盆歲月——但是,即便露絲不知道,這個聲音也會知道這一點的。因為這個聲音不是露絲,是她自己的。她得不斷提醒自己這一點,因為這個聲音本身如此古里古怪。”

就像你以前聽到的那些聲音。這個年輕的聲音嘟噥道,那個暗日以後你聽到的那些聲音。

然而,她不願去想那件事。從來都不願去想。難道她的問題不已經夠多了嗎?

可是,露絲的聲音是對的。失去知覺的人們——特別是由於腦袋上捱了重重一擊而失去知覺的人——通常的確發出呼嚕聲的。那意味著……。

“他也許死了,”她喃喃自語,“不錯,是這樣。”

她靠向左邊,小心翼翼地移動起來,同時注意這一邊脖子下部的肌肉,這部分肌肉曾痙攣得那樣疼痛難忍。她還未移到縛住右腕的手銬可允許的最大限度,就忽然看見了一隻粉紅色的、圓滾滾的手臂以及一隻手的半截——實際上是後兩隻手指。她知道那是他的右手,因為中指上沒有結婚戒指。她能看見他指甲裡的白色月牙狀。傑羅德總是為他的手和指甲而洋洋得意。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他有多麼自負。真好笑,有時你所瞭解的事兒多麼少。即使你以為了解了一切,瞭解的事還是太少。

我想是這樣的,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親愛的:此刻,你可以拉下遮陽帽簷,因為我不想再看了。不想,一點也不想看了。可是,拒絕看東西是個奢侈,她無法,至少眼下無法消受。

傑西萬般小心地繼續移動著,同時保護著她的頸及肩膀,她向左邊挪至手銬允許的最遠距離。並沒多遠——頂多又挪了兩三英寸——但是角度變得夠平了,使她能看到傑羅德的部分前臂,部分右肩,以及一點點頭部,她不太確切,但她想,她還能看到他稀疏的頭髮邊緣上的細小血珠。她想,至少在技術上有可能,這最後一點只是想象。她希望如此。

“傑羅德?”她輕聲低語,“傑羅德,能聽見我嗎?請說能聽見。”

沒有回答。沒有響動。她又能感覺到那種深深的思鄉愁緒了,這種愁緒像一個無法止住的傷口往外直湧。

“傑羅德?”她再次低聲叫道。

你為什麼輕聲叫他呢?他已經死了。那個人曾帶你去阿魯巴島度週末,給你以驚喜——阿魯巴島,那可是個好去處。還有一次新年晚會上,他把你的鱷皮皮鞋掛在自己耳朵上……那個人已經死了。所以,你究竟為什麼要輕聲叫他呢?-“傑羅德!”這一次她尖聲叫出了他的名字。“傑羅德,醒來!”她自己的尖叫聲幾乎使她再次陷入恐慌、震驚的境地,最可怕的不是傑羅德依舊不動彈,不回答,而是她意識到她仍處在驚恐中,恐懼就在那裡,不安分地朝她清醒的頭腦圍攏過來,就像個被食肉的動物圍住的一個婦人,那個婦人不知怎麼離開了朋友們,在偏僻漆黑的樹林深處迷了路。

你沒有迷路。伯林格姆太太說。但是傑西不相信那個聲音。它的控制聽起來是偽造的,它的理性是膚淺的。你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是的,她知道。她身處一條彎彎曲曲、印有車轍的野營道路盡頭,道路在離這裡南邊兩英里的地方從萊恩灣分開。這是條鋪著紅色與黃色落葉的甬道,她和傑羅德曾駕車行駛過。它無聲地證實著這樣一個事實,即:當樹葉剛開始變黃,接著落下的這三個星期以來,這條通向卡什威克馬克湖凹口灣盡頭的道路很少有人使用,或者根本沒人用過。

湖的這一端幾乎全力度夏的人們所佔據。就傑西所知,勞動節以來也許就無人來過這裡。

路全長五英里,先沿峭壁,後繞萊恩灣向前延伸,直到一一七國道,那兒有一些定居者。

我孤身在此,丈夫躺在地上已死,我被手銬縛在了床上。我可以使勁叫得臉色發青,可這對我毫無用處。沒有人能聽見。那個使鏈鋸的傢伙也許離我最近,他至少在四英里開外處,也許在湖的另一邊。那條狗也許能聽見我的喊叫,可是它幾乎肯定是條迷途狗。

傑羅德死了,真遺憾——我根本沒打算殺死他,如果那就是我的作為的話——可是,至少相對來說他死得快了點。我的死不會快的。如果波特蘭那邊無人開始為我們擔憂的話——也沒有真正的理由使人們應該為我們擔憂,至少一段時間內……她不該這樣想。這種想法將那令人驚恐的東西拉得更近了。要是她不擺脫這一套思維,很快她就會看到那東西呆滯的、令人恐怖的眼睛了。不,她絕對不應該這樣想。討厭的是,一旦你開始這樣思維,便很難打住。

可是,也許你活該如此——伯林格姆太太那激動熱烈的聲音突然清楚響亮地說了出來。也許是的。因為你確實殺了他,傑西。你不能哄騙自己,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我確信,他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我也確信無論如何這事遲早都會發生——在辦公室心臟病發作,要麼在某個夜晚回家的路上,正打算抽上一支菸,身後的十輪卡車鳴著喇。叫他折入右車道讓路。可是,不管遲早你都等不了,是不是?噢,不,不是你,不是湯姆·梅赫特的小女兒傑西。你不能就躺在那兒讓他洩慾,是不是?傑西·伯林格姆說‘沒有人能銬住我’。你得踢他的肚子及下身,是不是?當他的恆溫器已大大超過了紅線時,你必須這麼做。親愛的,讓我們cuttothechase:你謀殺了他。因此,也許你活該待在這兒,被手銬縛在床上,也許——“咄,一派胡言。”她說道。她感到了無名的寬慰,她聽見了那個別的聲音——露絲的聲音——從她嘴裡發了出來。她有時(嗯……也許常常更接近真實)討厭伯林格姆太太的聲音,討厭而且害怕它。她意識到它常常又傻又輕浮,可是它也非常堅定,非常難以拒絕。

伯林格姆太太總是急切地使她確信,她買錯了服裝。或者在傑羅德每年為公司的其他合夥人及其妻子們舉辦的夏末晚會上,在操辦伙食時,她用錯了人(除了真正是傑西舉辦的晚會外。傑羅德就是那種德性,四處蕩悠,抱怨著,哼,哪有這種事,然後一切功勞歸自己)。伯林格姆太太還總是堅持認為她得減去六磅體重。即使她根根肋骨畢現,那個聲音也還是喋喋不休。別管你的肋骨!它以自認為公正善良的恐怖語調尖叫著。看看你的Rx房,要是它們還不足以使你作嘔,再看看你的臀部吧。

“又是胡說八道。”她說,她試圖說得堅定些,但是她現在聽到聲音微微發顫,這可不太好。一點兒也不好。“他知道我是當真反對的……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事情如此結果是誰的過錯呢?”

然而,那真的是事實嗎?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她看出他決意不睬從她臉上看出的以及她聲音表露出的意思,因為那樣會破壞這個遊戲。但是,用另一種方式看——更加基本的方式,她知道這根本不對。因為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最後十年或十二年期間,除了有關膳食方面,或者在這樣那樣的夜晚、這樣那樣的時間他們應該在哪裡的問題之外,他不會聽她的意見。他幾乎登峰造極地將此變成他的第二職業。惟一例外的,便是有關他的體重或喝酒的不友好評論。就這些話題他聽見了她必須得說的話,雖然他不愛聽那些話,對它們置之不理,但把它們作為某種神秘的自然規律的一部分:魚就得遊,烏就得飛,老婆就得嘮叨。

那麼,她到底能期待這個人做些什麼呢?等他說,好的,親愛的,我立刻鬆開你。

順便說——啼,感謝你使我清醒過來?

是的,她懷疑她身上有某種天真成分,某種冰清玉潔、天真輕鬆的小女孩才會做這樣的期待。

不斷怒吼嘶嗚了相當一段時間的鏈鋸聲突然靜止了,狗、潛鳥甚至風也沉默無聲了,至少暫時如此,這寂靜讓人感到厚重,真真切切地就像是一間無人光顧的空屋積了十年的灰塵一樣。她聽不見汽車或卡車的引擎聲,甚至林中的樹葉聲也聽不見。現在說話的聲音只屬於她自己了。

啊,上帝啊,我獨自一人在這裡。我獨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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