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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西作出巨大的努力想從腦中清除出這個聲音——她強烈希望,所有的聲音。她又開始唸咒,這一次大聲地說出來。

“一是腳趾,全都列一排。二是腿,漂亮又修長。三是性,對的不會錯。四是臀部,曲線要柔美。五是肚子,儲存我吃的食物……”她記不得剩下的韻律了《這也許是種僥倖。她非常懷疑這是諾拉自己草率編成的,也許是為了出版一種溫情脈脈、悲天憫人、教人自助的雜誌。雜誌就放在她的候診室的咖啡桌上)。於是她繼續念下去,不用韻律了:“六是胸部,七是肩膀,八是頸子……”

她停住喘口氣,寬慰地發現,她的心臟已從狂跳減速至快速跳動了。

“……九是下巴,十是雙眼。眼睛,大睜開!”

她說到做到,於是臥室場景猛然躍入眼簾,鮮亮清晰,不知怎的頗具新意,而且至少暫時說來——幾乎像她和傑羅德第一次在這間屋裡度夏時一樣令人愉快。那是早幾年的事了,那一年曾經有著科幻小說的韻味,而現在似乎無法挽回地已成遺響了。

傑西看著灰色的擋光板牆、高高的反射著湖面微光的白色天花板,以及床兩側的兩扇大窗子。她左邊的窗子朝西,由此可看見碼頭那邊帶有坡度的地塊以及令人歎為觀止的湛藍湖水。她右邊窗子展示的遠景不那麼浪漫了,車道以及她的灰色老貴婦——一輛梅塞德斯牌汽車。車現在已八歲了,車門檻板已顯出最初的點點小鏽斑。

就在臥室對面,她看見梳妝檯上方的牆上掛著鑲有邊框的蠟染蝴蝶畫布。她絲毫沒覺得驚奇地記起來,那是露絲送給她三十歲生日的禮物。身處這裡,她看不見紅線縫上去的細小簽名。但是她知道它就在那兒:尼爾端,八十三,科幻小說的另一個年頭。

離蝴蝶不遠(而且在哐當作響,儘管她從來沒鼓起勇氣向她的丈夫指出這一點),掛在螺釘上的是傑羅德的以希臘字母命名的交誼會啤酒杯,在大學生交誼會的世界中,P星並不很亮——其他會員們過去把它稱做AlphaGrabAHoe——可是,傑羅德帶著一種任性的自豪感佩戴著這個胸針,將啤酒杯掛在了牆上。而且,他們每年六月來這兒時,就用它喝下夏日的第一杯啤酒。這成了一種儀式,以致有時——早在今日慶典之前她就想弄清楚,她嫁給傑羅德,自己精神是否正常。

本來應該有人來結束此事了。她疲憊地想到。真的應該有人來,因為,瞧瞧事情弄成什麼樣了。

浴室門口另一邊的椅子上,她能看見她今天穿的那件漂亮的小裙褲以及無袖連衣裙,秋天裡這樣暖和不合季節。她的胸罩掛在浴室門把手上。一抹明亮的午後陽光射在床罩和她的腿上,將她上臀部的柔細汗毛變為金絲。那陽光不是一點鐘時直射床上正中的正方形,也不是兩點鐘時的長方形。這是一條寬頻,很快將變窄成條。儘管停電弄亂了梳妝檯上數字式收音機時鐘的讀數(它一遍又一遍地閃著數字12:00AM,就像酒吧霓虹燈招牌一樣永不間斷),陽光帶告訴她快到四點鐘了。要不了多久,陽光窄條會滑下床,她就會看到屋角及牆邊小桌的陰影。隨著光條變成細線,先滑過地板,然後爬上遠處的牆壁,邊移邊退,這時陰影便會從各個角落爬出來,墨跡一般擴充套件到整個屋子,一邊擴充套件,一邊吞噬日光。太陽正在西行。再過一小時,至多一個半小時,它就會落山。大約四十分鐘後,天就會黑了。

這個念頭並沒有引起恐慌——至少暫時沒有,但是它確實在她腦中蒙上了一層憂鬱的薄膜,心頭籠罩了一片潮乎乎的懼怕感覺。她看著自己躺在這兒,被手銬縛在床上,傑羅德死在她身邊的床下。她看著他們躺在黑暗中。那個使鏈鋸的男人早已回到妻兒身邊,回到燈光通明的家裡。那隻狗也遊蕩離去。只有那隻該死的潛鳥還在湖面上尋找伴侶——只有它,再無別物了。

傑羅德先生及夫人在一起度過最後一個長夜。

啤酒杯和蠟染蝴蝶畫成了令人不快的鄰居,只有像這樣一年來住一季的屋子才能容忍它們。看著它們,傑西想著,回顧過去是容易做到的,也同樣容易(儘管令人大為不快)散漫地設想可能發生的未來情景。真正艱難的工作是停留在現狀中。但是她想,她最好盡力這麼做。如果不這樣,這種難堪的局面也許會變得讓人難堪。她不能指望某個解圍之神將她拽出目前的尷尬境地,但那會很不愉快。但是,如果她自己成功地脫身,情況就會有所不同。她會免受那種尷尬:幾乎全裸地躺在那裡,某個州長的副手給她開啟鎖,詢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同時久久地盯著這位新寡婦白皙的肉體。

還會發生另外兩件事。她得付出大代價讓他們走開,即使是暫時的,她也做不到。

她需要上廁所,她口渴。此刻,小解的需要強於喝水的需要。但是,她也極想喝水,這也使她焦慮。這還不是件大事,倘若她不能甩掉手銬來到水龍頭前,事情恐怕就會變化,就會以她不願想的方式變化。

假如我在離緬因州第九大湖兩百碼開外的地方死於口渴,真是好笑。她想,接著她又搖了搖頭。這不是緬因州的第九大湖。她一直在想些什麼?這是達克斯考湖,就是那些年以前她和父母姐妹一起前往的那個湖。回到以前那些聲音,回到以前——她使勁止住了思緒。已經很久沒去達克斯考湖了。此刻她也無意去想。不管有沒有被手銬縛住。最好想想口渴的事吧。

想想有何妨,寶貝兒?這是身心失調,就這麼回事,你口渴是因為你知道你起不來,喝不到水。就那麼簡單。

然而不是這樣。她和丈夫打了一仗,她快速地踢了他兩腳引起了連鎖反應,最終導致他的死亡。她自己也正承受著一場重大的荷爾蒙外溢事故帶來的後果。其術語是休克。

休克的最常見症狀之一便是口渴。也許,也應把自己算做幸運之人,她並不比以前感到更渴,至少目前是這樣。而且——而且就這件事她能做些什麼。

傑羅德是個有著許多古怪習慣的傢伙,他的習慣之一便是在他那一邊的床頭架上存放一杯水。她向上扭頭朝右看去,不錯,就在那兒,滿滿的一杯水,上面浮著一小撮正在融化的冰塊。無疑杯子是放在墊子上的,這樣架子上就不會留下水困——這就是傑羅德的風格,對瑣碎小事也考慮得如此周到。凝聚的水滴附在杯子上像是汗珠。

看著這些,傑西真的感到口渴。她舔了舔嘴唇。她在左手銬容許的範圍內儘可能遠地朝右邊挪移。只有六英寸,但這把她帶到了床上傑羅德的這一邊。這一移動同時露出了床罩左邊的一些暗斑點。她茫然地盯著這些斑點看了一會兒,才記起傑羅德如何在最後的痛苦中倒空了他的膀胱。接著,她迅速將目光轉回水杯,杯子放在一張圓形的硬紙板上,紙板上也許有某種牌子的雅皮士啤酒廣告,很可能是貝克牌或海內肯牌。

她向上伸出手去,她慢慢伸去,希望她伸的手夠長,但是不夠——她的手指尖離杯子相差三英寸。一陣口渴——喉嚨有點發緊,舌頭有點刺痛——襲來又消失。

要是到明天早晨還沒有人來,或者我想不出辦法解脫自己,我甚至都不能看到那杯子了。

這個想法含有冷冰冰的合理性,就其本身而言令人恐懼。但是,明天早晨她不會仍然待在這裡,事情就是這樣。這個想法完全可笑,荒唐,愚蠢。不值得去想。它——停住。並非胡言的聲音說。請停住,於是她便停住了。

她必須面臨的情況是,這個想法並不完全可笑。她拒絕接受甚至考慮她會死在這裡的可能性——當然,那確實愚蠢。然而,要是她不清掃撣掉那架舊思維機器上的蛛網,使它運轉起來,她肯定會度過一些漫長難捱的時光。

漫長,難捱……也許痛苦。伯林格姆太太緊張地說。但是那痛苦將是贖罪行為,是不是?畢竟這是你自己惹來的事。

希望我沒有招人厭煩。可是,如果你讓他發洩掉——“你正在招人厭煩,伯林格姆太太。”傑西說。她記不起以前可曾對頭腦裡面的這些聲音大聲說過話。她不知道她是否要發瘋了。她認定她並沒有以任何方式說太多的胡話,至少暫時來說如此。

傑西又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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