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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黑暗意味著她已死亡。

她的第二個念頭是:如果她已死亡,她的右手的感覺就不會像先澆上鋁皂型膠狀油,然後用剃刀片削皮那樣疼。她的第三個念頭是她沮喪地意識到,如果她睜著眼睛,看到的是黑暗——情況似乎是這樣,那麼,太陽已經落山了。這個念頭驚得她從躺著的地方倉促爬起來,她並不十分清醒,卻深深感到震驚後的乏力。開始時,她記不起來為什麼日落的念頭會這樣令她恐怖,接著,那怪物的一切情景電擊般地非常強烈地衝回她的腦際。窄窄的、死屍般蒼白的面孔,高高的額頭,痴迷的眼神。

當她躺在床上,處於半昏迷狀態時,風兒又一次刮猛了,後門也再次發出了嘭嘭的響聲。有一會兒,門聲和風聲成了惟一的聲音。接著,空中響起了一聲發顫的長嚎。傑西相信,那是她所聽過的最難聽的聲音了。她想象,一個沒死便被埋掉的受害者被人發現了,被從棺材裡拉出來後,活生生的卻精神錯亂了,她可能會發出那種聲音。

那聲音隱入不寧靜的夜晚——已經是夜晚了,毫無疑問。可是一會兒後,它又響了起來。那是非人類的假聲,充滿白痴似的恐怖。它像個有生命的東西一樣朝她撲來,使她在床上無助地戰慄起來,她摸索著,捂住了耳朵,可是那可怕的聲音第三次響起來時,她還是無法擋住它們。

“嗨,別聽了。”她呻吟道。她從未感到過這麼冷,這麼冷,這麼冷。“噢,別……別叫了。”

嚎叫聲消遁在風聲鶴唳的夜幕中,傑西有了片刻喘息的時間,她意識到那畢竟只是條狗——事實上,也許就是那條狗。那狗將她的丈夫變成了它自己的麥當勞餐廳。接著,叫聲又響起來了。自然界竟然有動物能發出這種聲音,真叫人不能相信。它一定是個女鬼,或者是個胸口插著尖木樁痛苦扭動的吸血鬼。隨著嚎叫聲上升到清晰的最高調,傑西突然理解了為什麼那畜生會發出那樣悽慘的聲音。

它回來了,正如她所擔心的那樣。不知為什麼,狗知道,並感覺到了它。

她全身哆嗦起來,眼睛狂亂地搜尋著她的來訪者昨夜站過的屋角——它留下珍珠耳環和一個腳印的那個角落。天太黑了,這兩樣東西都看不見(她始終假定它們就在那兒)。可是,有一會兒,傑西想,她看到了那東西,她感到喉嚨要發出尖叫。她緊緊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什麼也不見,只有西窗外風過時搖曳的樹影。朝那個方向再往遠處,擺動的松影那邊,她能看見地平線上逐漸變淡的一抹金色。

可能有七點鐘了,可是,如果我仍然能看到落日的最後一抹餘輝,也許就沒那麼晚。

這意味著我脫身只有一個小時,至多一個半小時。也許,離開這裡還不算太晚。也許——這一次,那狗似乎真的在大叫了。那聲音使得傑西想回應它以尖叫。她抓住一根床柱,因為她又開始站在那兒搖晃了。她突然意識到,她開始時記不得已經下了床,狗使她嚇得要死。

控制自己,姑娘。深呼吸,控制住自己。

她當真深呼吸了。她熟悉她吸進來的空氣。那就像這些年來縈繞著她的礦物質淡味——那種氣味對她來說意味著性、水以及爸爸——可又不完全如此,似乎還有某種其他的味道,或一些味道摻進了那個味道里——老蒜頭、陳年的洋蔥、灰塵……也許還有沒洗過的腳。那味道使傑西栽回到歲月的深井裡,使她充滿了恐懼。當孩子們感覺到某種沒有面孔、叫不出名的怪物——某個它——耐心地在床下等著他們伸出腳或者垂下一隻手時,就會充滿那種無法表述的絕望的恐懼。

風在颳著,門在嘭嘭作響。近處某個地方,一塊木板悄悄地發出了吱吱聲,就像有人試圖不發出聲地輕輕走路。

它回來了。

她的頭腦低語道。現在是所有的聲音在說話了,它們已經扭成了一股髮辮。

那就是狗聞到的氣味,那就是你聞到的氣味。傑西,那就是木板發出吱吱聲的東西。

昨夜在這裡的那個東西回來找你了。

“啊,上帝,請別這樣。”她呻吟道,“啊,上帝,別這樣,啊,上帝,別這樣,啊,親愛的上帝,別讓這事成為真的。”

她試圖移動,可是她的雙腳僵在地板上,她的左手釘在了床柱上。恐懼使她動彈不了,確確切切,就像一頭小鹿或一隻小兔在路中間被開過來的車燈罩住動不了一樣。她將站在這裡,低聲呻吟,試圖祈禱,直至它來到她面前,來要她的命。他的樣品箱裡裝滿了骨頭、指環……狗的狂吠劃破夜空,在她頭腦裡響起,她想,這叫聲肯定會使她發瘋。

我是在做夢,這就是我為什麼記不得站起來一事。夢是頭腦裡的《讀者文摘》縮寫本。當你做夢時,你根本記不起來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不錯,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那確實發生了,不過我沒有陷入昏迷狀態,只是進入了自然睡眠。我想,那意味著我一定停止流血了。因為,我想,流血而亡的人在將要死去時是不會做噩夢的。我是在睡覺,就是這樣,睡覺,做著許多各種各樣的噩夢。

這是個令人寬慰的絕妙想法,只有一件事不對頭:它不是事實。辦公桌邊牆上搖曳的樹影是真的,飄進屋內的古怪氣味也是真的。她是清醒的,她必須離開這裡。

我動不了!她悲嘆道。

不,你能動。露絲嚴肅地告訴她。你從那該死的手銬裡脫身,不是為了死於恐懼,寶貝兒。現在,活動起來吧——不需要我告訴你怎麼動,是不是?

“是的。”傑西低聲說道。她用右手背朝床柱輕輕拍去,結果立即產生一陣巨痛,一直控制著她的恐慌像玻璃一樣粉碎了。當狗再次發出那種淒厲的嚎叫時,傑西幾乎聽不見了——她的手離她近得多,手的狂嚎比狗吠聲響得多。

你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寶貝兒,是不是?

是的——是時候了,該模仿冰球運動員,把冰球從這裡打出了。該模仿圖書館把書借出去了。傑羅德的來福槍在她腦子裡浮現了片刻,接著,她排開了那個念頭。即便槍就在這座房子裡,她也根本不知道它放在哪兒。

傑西雙腿打顫,小心地慢慢穿過屋子。她再一次伸出左手保持平衡。臥室門那邊的門廳是些旋轉木馬似的不斷移動的影子。右邊客房的門開著,左邊傑羅德用做書房的那個小備用房間的門也開著。再往左邊去,是通向廚房和起居室的過道。右邊是沒閂上的後門……梅塞德斯車……也許是自由。

五十步,不可能比那還多,也許還要少幾步。那麼動起來吧,好嗎?

然而一開始她就動彈不得。這在別人看來,無疑很古怪,她在過去差不多一晝夜的時間裡所經歷的,別人沒有經歷過。臥室對她來說,代表著一種陰沉沉的安全場所。而門廳……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潛伏在那兒。接著,一個東西撞在房子的西側,就在窗子外面,聽起來像是扔石頭的聲音。傑西發出了一聲恐怖的低吼,然後才意識到那只是外面平臺邊古樹藍雲杉的樹枝。

控制住自己,寶貝嚴厲地說。控制住自己,離開這兒。

她頑強地繼續踉蹌著前行,左胳膊還是伸張著,一邊走,一邊低聲數著步子。她走了十二步走過了客房。走到十五步時,到達傑羅德的書房。她走著走著,開始聽到一種沒有調門的低低的嘶嘶聲,像是蒸汽從一個非常舊的散熱器裡逃逸的聲音。開始時,傑西並沒有把聲音和書房聯絡在一起。她以為是她自己發出的聲音。接著,當她抬起右腳要走第十六步時,聲音增強了。這一次它傳遞得更清楚了。傑西意識到,她不可能發出這種聲音,因為她一直屏聲斂氣。

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她將頭朝書房轉過去。她的丈夫再也不能在那兒處理法律檔案,同時一支接一支地抽萬寶路香菸,低聲哼著《海邊老夥計》的歌了。圍繞著她的房子在呻吟的,像是一艘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破浪行駛的破船,當風兒挾裹著涼氣顛簸著它時,它的骨節都在吱吱嘎嘎地響。現在,除了嘭嘭作響的門聲,還能聽見百葉窗發出的啪嗒聲,在也有這些聲音的另外世界的什麼地方,妻子們沒有被手銬鎖住,丈夫們不拒絕傾聽妻子的呢語,夜間的動物也不潛步追蹤獵物。扭轉頭時她聽到了頸子裡的肌肉和腱像舊床上的彈簧一樣吱吱直響,她的眼睛在眼窩裡跳動著,像是兩塊滾燙的木炭。

我不想看!她的頭腦在叫。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到東西!

可是她無法不看。彷彿有一雙強有力的無形之手將她的頭扭了過去。而此時風在吼,後門在嘭嘭地響,百葉窗發出啪嗒聲,那隻狗再次將它淒厲、疹人的吠叫聲盤旋著送入十月的夜空中。她轉過頭去,直到盯住她已故丈夫的書房——是的,千真萬確,它就在那兒。一個高高的人形站在玻璃拉門前,傑羅德的伊默斯轉椅旁。它窄窄的蒼白麵孔懸浮在黑暗中像是個拉長的骷髏,那個禮物箱的方形黑影伏在它的雙腳間。

她吸了口氣想要尖叫,可是發出來的聲音像是哨子壞了的茶壺:“嗬……嗬……嗬……”

只有這些,再無其他的了。

滾熱的尿液順著她的腿往下流。在這一天裡,她已經打破記錄地兩次尿溼了褲子。

在那另一個世界裡,風兒在颳著,颳得屋子的骨頭直抖。藍雲杉又用它的樹枝打著西牆了,傑羅德的書房成了一個樹影搖曳的鹹水湖。她又一次非常難以分辨她看到的東西了……或者說,她根本就什麼也沒看見。

那隻狗又發出了令人恐怖的淒厲叫聲。

啊,你確實看到了它。也許不像外面的那隻狗,聞到了它的氣息,可是你看到了它。

彷彿要除去她就這問題可能產生的揮之不去的疑問,她的來訪者假裝好奇地把頭往前一伸,讓傑西清楚地看了它一眼——那是張外星人的臉,試圖仿製人類的五官都不大成功。首先,臉太窄了——比傑西一生中見過的任何一張臉都窄。鼻子似乎只有塗黃油用的刀那麼寬。高高的額頭像菜園裡稀奇古怪的球莖植物一樣鼓起來。稀疏的倒V型眉毛下面,眼睛只是兩個黑圈。它那肥厚的紅褐色的嘴唇似乎是噘著的,同時也顯得蠻溫和。

不,不是溫和。

她神志異常清楚地想到。在恐怖至極的氛圍中,有時會出現有限的神志清楚,就像電燈泡裡發紅的燈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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