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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早晨都在下雪——天氣陰沉,卻是個寫信的好日子。

當一抹陽光投射在多路存取計算機的鍵盤上時,傑西驚奇地抬頭瞥了一眼,想法都驚得沒了蹤影。她從窗外看到的景象不僅使她著迷,充滿她心中的那種情感她已經很久沒經歷了,而且預料在今後的很長時間裡她也不會再次經歷了。那就是喜悅——一種她根本無從解釋的複雜的深深喜悅。

雪還沒停,不管怎麼說,沒完全停。可是人們的頭頂上方,二月的豔陽已經穿雲而出,將地上剛積起的六英寸厚的雪以及仍在空中飄舞的雪花變成了一片鑽石般奪目的白色。站在窗前,波特蘭東大街的景色一覽無餘,這景色在四季的各種天氣裡都使傑西著迷,感到欣慰。可是她從沒見過像這樣的景色——陽光挾著雪花將卡斯科灣灰色的天空變成了神話般的裝有連鎖彩虹的珠寶盒。

在那個有雪的世界裡,隨時都可以席捲起一陣暴風雪。如果真的有人生活在那兒,他們會總是看到這種天氣的。

她笑了起來,這個聲音在她的耳朵聽來十分奇怪,如同喜悅的感覺對她的心來說也十分奇怪一樣。她思忖了片刻便意識到了原因:從去年十月以來她就根本沒笑過了。她把那些時光、她曾打算在卡什威克馬克湖邊度過的最後一些時光簡單地指稱為“我的艱難時日”。她感到,這個片語講述了有必要說出的一切而且恰好說明問題。這也正是她所喜歡的方式。

人人那時起根本沒笑過?沒笑?一點沒笑?你肯定嗎?

不是絕對肯定。不是的。

她推想自己也許在夢中笑過——天知道她在夢中哭得夠多的了——可是就她醒著的時候而言,迄今她一直關閉了笑聲。她清楚地記得她最後一次笑:那時她用左手越過身體,以便從裙褲的右邊口袋裡拿出車鑰匙。她告訴颳著風的暗夜,她要模仿變形蟲分裂開。就她所知,那就是她迄今為止的最後一次笑了。

“只有那一次,再沒笑過了。”傑西嘀咕著。她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包香菸,點著了一支菸。天哪,那個片語“我的艱難時日”的是怎樣將一切都拉了回去啊。她發現,最有能力迅速徹底地做到這一點的惟一東西便是瑪文·蓋伊唱的那首糟糕的歌。一次,當她看完醫生駕車回來時,曾在收音機裡聽到了這首歌。表面上看,她和醫生的約會無止無休,成了她這個冬天的生活內容。瑪文用他那種討好人的柔和嗓音唱道:“每個人都知道……尤其是你們女孩子……”她立刻關掉了收音機,可是手仍然顫抖得厲害,無法開車了。她停下車,等著最厲害的顫抖過去。它們最後消失了。可是在那些夜晚,當她醒來時不是對著溼透的枕頭一遍又一遍地嘟噥著《渡鴉》中的詩句,就是聽到自己反覆地說著“見證人,見證人”。對傑西而言,兩者是半斤對八兩。

她深吸了口煙,噴出三個完美的菸圈,注視著它們緩緩升入嗡嗡響的計算機上空。

當那些傻乎乎的了無趣味的人們竟然問起她的磨難時,她告訴他們,她記不得多少發生的事情了。第一、二次和警察會見後,除了對傑羅德的一個同事之外,她開始對警察重複相同的話了,惟一的例外便是布蘭頓·米爾哈倫。她告訴了他實情,部分原因是她需要他的幫助,更主要的是,對她所經歷的事情……仍然還在經歷的事,惟有他表現出極有限的理解。他沒有一味地用同情來浪費她的時間,那多麼讓人感到安慰。傑西還發現,悲劇結束後,同情來得廉價乏味,世間所有的同情都不如雪地中撒尿衝出來的地方可貴。

無論如何,警察和報社的記者們都接受了她的遺忘症——以及她的其他故事,為什麼不呢?身心俱創的人們往往堵塞了對發生之事的記憶。警察比律師甚至更懂得這一點,而傑西比他們任何人知道得更清楚。去年十月以來她瞭解和研究了大量身心受創的事件。

書與文章幫她找到了貌似合理的理由,不去談論她不想談的話題。若非如此,它們對她便無多大幫助了。要麼或許只是她還沒有讀到恰當的案例記錄——那些案例記錄涉及到戴手銬的婦女被迫看著丈夫如何成了狗的果腹佳餚。

傑西又笑了起來,她大吃一驚——這一次是開懷大笑。那件事好笑嗎?顯然是的。

可這也是你永遠、永遠不能告訴別人的好笑事情之一。比如說就像你爸爸在一次日食期間如何激起了性慾,以致在你內褲的後襠下部卸下了負擔。或者你如何——這件事真的會令人厭惡——竟然以為陰都沾了少許精液會使你懷孕的。

無論如何,大多數案例記錄表明,人腦往往以烏賊對危險作出反應的方式對極度的創傷作出反應——將整個一塊區域用混淆視線的墨汁罩住。你知道發生了某件事,可那不是在公園散心那麼輕鬆,就這些。別的一切都消失了,被那墨汁遮住了。許多案例記錄中人們都那樣說——那些被強xx的、經歷撞車的、陷入火災中的、爬進櫥子裡受死的人們,甚至還有個跳傘的女士,她的降落傘沒開啟,掉進了一個軟軟的大沼澤裡,被救上來時傷得很重,卻奇蹟般地活著。

往下落時是什麼感覺?他們問那個跳傘女士。當你意識到你的降落傘沒開啟,也不會開啟了時,你想到了什麼?跳傘女士答道:“我記不得了。我記得發令員拍了我的背,我想我還記得衝出去的情景。可是下一件能記得的便是躺在擔架上,找一個把我送進救護車後部的一個人,就知道我傷得多重。中間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團迷霧了。我想我祈禱過。可是,就連那我也記不確切了。”

或許你真的記得一切事,我跳傘的朋友。傑西想。只是像我做的那樣,就那件事說了謊。甚至也許出於和我同樣的原因。就我所知,在我讀的所有那些該死的書裡,每一個案例記錄裡的那該死的都說了謊。

情況也許如此。無論如何,事實依舊,她的確記得她被銬在床上的那些時刻——從鑰匙在第二副手銬鎖眼裡發出的咔嗒聲,直到最後令人恐怖的時刻,她都記得。最後那一刻她從後視鏡中看到,房子裡的那東西成了車後座上的東西,白天她記起那些時刻,夜晚她在恐怖的夢中重新經歷它們。夢中,水杯沿著傾斜的床頭架板滑過她身邊,摔碎在地板上。野狗越過地板上的冷餐,寧願取食床上的熱肉。角落裡那令人恐怖的夜晚來訪者用她爸爸的聲音問,你愛我嗎?寶貝兒?蛆在他勃起的xxxx頭上蠕動著。

可是,記得一件事,重新經歷一件事並不等於有講述這件事的責任,即便回憶使你汗流浹背,噩夢使你尖叫也不成。十月以來,她的體重減了十磅(嗯,那樣說掩蓋了一點真相,實際上可能是十七磅),她又開始抽起煙來了(一天要抽一包半,外加臨睡前一卷大麻煙),她的面板越來越糟,她的頭髮突然變成灰白色了。不只是鬢角處,整個頭上的頭髮都是如此。這後面一件事她能解決——五年多以來,她難道不是一直在這麼做嗎?可是到目前為止,她只是無法鼓起足夠的勇氣撥打西布魯克的“漂亮女人”美髮廳的電話,預約染頭髮、做頭髮。除此之外,她美容是為了誰呢?也許她打算光顧一些單身漢酒吧,證實自己是當地美人?

好主意,她想。某個傢伙會問我他能否為我買杯飲料。那麼我就說,可以。然後,當我們等著酒吧侍者端飲料來時,我就告訴他——只是漫不經意地——我做了這樣一個夢,夢中我爸爸射出來的不是精液,而是蛆。伴著這樣有趣的閒談,我肯定他會立即請我跟他一起回他的公寓。他甚至不想看我的醫生證明,證實我艾滋病毒檢查呈陰性。

十一月中旬,她開始相信警察們真的打算放開她了,這事件中性的角度將留在檔案之外了(她非常緩慢地相信了這一點,因為她最害怕的是公眾的注意),在這之後,她決定再試試諾拉·卡利根的療法。也許她不想隨著這件事的腐爛,在今後的三四十年時間裡,她就像這樣整天坐在屋內,回憶著噩夢。如果當初她勉力告訴了諾拉日食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她的生活將會有多大的差別啊?就那件事而言,如果那天夜晚她參加內沃恩牧師教堂聚會時,那女孩沒進入廚房,事情將會有多大的差別啊?也許沒有差別……可是也許差別很大。

也許非常大!

於是她撥打了“新的今日,新的明天”的電話。那是個機構鬆散的諮詢協會,諾拉曾參與其間。當接待員告訴她,諾拉去年死於白血病時,她震驚得啞口無言——某個古怪狡詐的變異成功地匿藏幹她淋巴系統的後巷中,直到太晚了,無法採取任何措施了。

也許傑西願意會見勞瑞爾·斯蒂文森?接待員問道。可是傑西記得,勞瑞爾——一個高個子、黑頭髮、黑眼睛的美人,她穿著露跟的高跟鞋,看上去好像只有當她在男人上面時,才會盡情享受性的樂趣。傑西告訴接待員,她將考慮考慮。諮詢一事到此結束。

她得悉諾拉死訊後的三個月裡,她有過好受的日子(那時她只是害怕),也有難過的日子(那時她非常恐懼,甚至不敢離開屋子,更不用說外出了),可是隻有布蘭頓·米爾哈倫聽到了有關傑西·梅赫特的湖邊磨難近乎完整的故事,但布蘭頓並不相信那故事中較為荒誕的部分。他同情她,不錯,但不相信她。無論怎麼說,開始時不相信。

“沒有珍珠耳環。”當她第一次告訴他有關那個有著蒼白長臉的陌生人之後,第二天他對她說,“也沒有泥腳印。至少在書面報告上沒有。”

傑西聳了聳肩,什麼也不說了。她本來可以說些事情的,可是似乎不說更保險。從消夏別墅逃脫後的幾個星期裡,她極需要一個朋友,而布蘭頓正好填補了這個位子。她不想疏遠他,或者用許多胡言徹底將他趕走。

而且,也有別的什麼事,簡單、直接的什麼事:也許布蘭頓是對的。也許她的來訪者畢竟不過是月光的捕風捉影。

漸漸地,她能夠說服自己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至少在她醒著的時候是如此。她的太空牛仔是墨跡測驗的一種圖形,不是用墨和紙做的,而是用風搖動的樹影和她的想象做的。然而,她並沒有因此而責怪自己,恰恰相反,要不是她的想象,她絕對看不出她怎樣能拿到水杯——即便她已經拿到了水杯,她也決不會想到用雜誌插頁的卡片作為吸管。不,她認為,她的想象完全為自己贏得了產生某些幻想念頭的權利。可是,對她來說,記得她那天晚上是獨自一人是很重要的。她相信,要說她的精神恢復從哪裡開始的話,那就起於分辨事實與幻想的能力。她把其中的一些事告訴了布蘭頓。他笑著擁抱了她一下,親了親她的太陽穴,告訴她,她以各種方式恢復得越來越好了。

接著,上個星期五,她的目光碰巧落在《先驅報》上全縣新聞一欄中登載的頭版故事。她的所有想法開始改變了。隨著雷蒙德·安德魯·於伯特的故事開始不斷見報,她的想法也不斷起著變化。雷蒙德的故事從《社群記事報》的補白到縣《警察報》的獨家新聞,最後成了各報的頭版頭條。後來,昨天,雷蒙德的名字首次出現在縣報的七天之後——有人敲門,傑西的第一個感覺便是本能地畏縮,她總是這樣。它在那兒,她幾乎還沒意識到它就消失了。幾乎……可是沒有完全消失。

“麥吉?是你嗎?”

“正是我,夫人。”

“進來吧。”

麥吉·蘭迪絲是傑西在十二月僱用的管家(那時她的第一筆大額保險金透過掛號郵遞來了),麥吉端著個放了一杯牛奶的托盤進來了。杯子旁放了個灰紅相間的小藥片。

一見到玻璃杯,傑西的右腕開始劇烈作癢。這種情況並不總會發生,但也不完全是不熟悉的反應。至少,那種抽搐,那種古怪的“我的面板就要從骨頭上剝落下去”的感覺幾乎不再有了。聖誕節之前有一陣子她有著那種感覺。那時傑西真的相信,她度過的餘生都要用塑膠杯子喝水了。

“你的手今天感覺怎麼樣?”麥吉問,彷彿她透過某種心靈感應察覺了傑西的手在發癢。傑西並不認為這個想法好笑。有時,她發現麥吉的那些問題——由直覺激發的問題——有點使人毛骨悚然,但決不可笑。

所提到的那隻手現在躺在陽光光束裡,那隻手一直在計算機鍵盤上寫作,陽光驚得她移開了手。她的手上戴著一隻黑手套,手套裡填充著某種航天時代無摩擦的聚合物。

傑西推想這種燒傷手套——因為那就是它的作用,已經在一次又一次令人憎恨的小型戰爭中得到了完善。她不會因此而拒絕戴這手套,她也並非不心存感激。她確實感恩戴德,經過第三次植皮手術後,你會知道,感恩的態度是人生難得的防止發瘋的保護方式之一。

“還好,麥吉。”

麥吉揚起了左眉,眉毛正停在“我不相信”的高度。“還好?如果你一直在這裡,在鍵盤上打整整三小時的字,我保證你的手在唱‘萬福瑪利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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