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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院下發了一個重要檔案,要求各大單位配合提供有關人才的資料,我看了一下,我們兵器部就你符合條件。我準備把你報上去,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因為一旦報上去就有可能被呼叫。”

“去幹什麼?”

“不知道,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求我們提供資料。”

“有什麼條件?”

“條件是很具體的,總的說:一,專業是數學;二,年輕有為;三,忠誠堅定;四,懂日語。這些你都符合。”

“我同不同意你大概都會報吧。”他叫趙子剛,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差不多,因為我們沒有第二個人選。”他叫李政,是國民政府兵器部人力處處長。

趙子剛爽朗地答道:“那就報吧,也不能讓我們兵器部剃光頭啊,好像我們這兒沒人才似的。”

李政心裡想,我們馬上要來個大人才呢。他想的是陳家鵠,他剛收到陳家鵠髮來的電報:

船過酆都,午後三四點可到,望來車接。

近鄉情更怯。

一百多里水路外,一艘英國曼斯林公司的輪船航行在江道上。後甲板上,剛給李政發了電報的陳家鵠憑欄而倚,盲目地望著渾濁的江水滔滔遠去,若有所思。他滿腦子都是即將見面的李政。他和李政是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在同一條街上。這條街的名字叫桂花路,地處浙江省富陽縣桐關鎮南邊,站在路的任何一處都可以看見開闊、青綠的富春江。父母都在外地謀生,陳家鵠跟奶奶一起生活,十一歲才被父母接走,離開這條街。當時他覺得自己帶走了這條街的很多東西,木房子、老樹、秋風、春雨、老人、水鬼、瘋子……但在時間的侵蝕下,很多東西都變成了抽象的名字、數字。他的記憶裡甚至沒有一棵桂花樹,這對一個在桂花路上長大的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不知是桂花樹太普通,還是桂花路上的桂花樹太多的緣故。

如今,關於桐關鎮,陳家鵠最鮮明的記憶是李政,其次是富春江,其他的加起來也沒有他們多。這兩團記憶像種在他手臂上的那顆牛痘,隨著時間的流逝反而在長大。陳家鵠平生第一封信是寫給李政的,迄今為止的最後一封信也是寫給李政的。他在寫後一封信時想起第一次給李政寫信,是在離開桐關鎮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寫的,寫信意味著他要離開李政,而寫最後一封信時他知道他們分別的日子即將結束。他要回去向李政報到,為國民政府兵器部服務,為抗日救國大業盡忠。

這選擇到底對不對?

一路上,每一次失眠,陳家鵠都會這樣發問。因為有太多的人不同意、不支援他回國,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可能有的未來,他的博士論文《關於中國古代數學:周易二進位制之辨析》剛剛順利透過答辯,並承蒙《數學壇》雜誌主編馮·古裡博士的厚愛,將在來年第一期選發一萬七千字。這很難得。藉此,他可以輕鬆留在耶魯執教,可以過上體面的生活,可以繼續沉浸在由幾何方程式築建的虛擬世界裡。他不知道回去後滿腦子的幾何方程式對抗擊日寇能派上什麼用場,但每當他這樣猶疑時,李政信中的一段話彷彿是有魔力的,總會及時從腦海裡蹦出來,撲滅他的猶疑,堅定他的決心。

李政這樣寫道:

除非你已經認定,中國從此亡了,亡了你也不會心痛,否則,將來你一定會後悔的,在民族存亡關頭,祖國陣痛之際,你沒有在場。

回去就是為了在場,即使手無寸鐵,即使毫無作為;回去就是參與,就是表態,就是心意。何況,李政說兵器部也需要數學人才,雖然是大才小用了,但終歸是有用場的。他就這樣回來了,靠的是李政的一封信和他對祖國的眷戀。

因為是李政牽的頭,李政代表的又是單位,一路上他主要跟李政聯絡。中午,輪船在酆都停靠時,陳家鵠上岸給李政發了一封電報,告訴他情況,希望他派車來碼頭接,因為行李不少。

廣播裡用中英文通報說,輪船已經進入重慶地界,陳家鵠聽了興奮地跑回船艙,把正蜷在床上打盹的惠子拉起來,帶她到窗前,指著兩岸連綿、陡峭的青山峽谷,大聲地嚷嚷:“到了,惠子,到了,我們回家了!一晃又是三年,也不知我父母他們在重慶過得怎麼樣。”因為興奮,說話時面部動作太大,戴的假鬍子鬆掉了,他想重新粘上鬍子,但一時無從下手,便對上鋪的老錢發牢騷,“你看,什麼玩意兒,我連話都不能說。”

老錢跳下床,幫他粘好鬍子,笑道:“什麼玩意兒?就是靠這玩意兒,我們一路上才平安無事。”

陳家鵠拍拍老錢示謝,興奮令他話多,“我暫時保留我的看法。”

老錢瞪他一眼,“你們知識分子就是看法多。”

陳家鵠以眼還眼,橫眉豎眼地瞪著他,“你瞪我幹什麼,你討厭我就出去走走吧,你們當了我們一路的電燈泡還不夠嗎?”他們坐的是二等艙,有八個床位,這會兒其餘四人都出去看風景了,只剩下他們四個人,說話很隨便。這一路走下來,雙方已經很熟了。

老錢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鋪,他下鋪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來,像只猴子。他咚的跳到陳家鵠跟前,正經八百地問:“大哥,你說我們當‘電燈泡’是什麼意思?”

“傻瓜蛋子!”老錢拽著他往外走,“他罵你你還叫他大哥,走,別給我丟人現眼了。”

陳家鵠按住鬍子呵呵地笑,目送他們出門,回頭坐到惠子身邊,繼續剛才的話題,“惠子,我跟你說過,我們家以前不在重慶,去年底才搬過來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說,“你們家以前在南京,因為……戰爭才……”

“是這樣的,”陳家鵠見惠子一臉愁苦,“你怎麼了,愁眉苦臉的?”

“我真擔心你的父母不歡迎我。”

“別擔心,”陳家鵠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讀書人,很通情達理的,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惠子想得很遠,“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親戚朋友,那些在戰場上喪夫失子的街坊鄰居,一定不會歡迎我這個侵略者的。”

陳家鵠笑起來,“你想得太多了,聽我的,別想得那麼可怕。我可以給你屈指算一下。”說著真的扳起手指頭繪聲繪色地給她數起來,“一,我們家新到一地,估計也不會有什麼親戚朋友;其二,鄰居嘛,畢竟是外人,咱們也不必太在意他們;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們的兒子,你是他們的兒媳婦;其五,在中國倫理觀裡,進門的兒媳婦就是女兒。那麼請問,誰家的長輩會不喜歡自家女兒的?”

“但願如此吧。”

“不是但願,”陳家鵠信心十足地說,“事實就是如此。”

但事實並非如此,最早嗅到這股異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趙子剛,李政早早出了門。所以這麼早走,他是想先去給陳家鵠父母報個喜,結果撞了南牆,碰了一鼻子灰。門虛掩著,照理家裡該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鴻、家燕,都沒有人答應。家鴻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們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門又叫了一遍,還是沒人應。李政想會不會陳家鵠也給家裡發了電報,他們都去碼頭接人了。正欲離開,大哥家鴻從樓上下來,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鏡,一臉兇相,像個厲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還以為家裡沒人呢。”

“我現在也算不了人,”家鴻陰陽怪氣地說,“充其量是一個鬼,一個欲哭無淚、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處在巨大的不幸和悲傷中,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這麼傷心啊,該過去的要讓它過去。”李政已經這樣安慰過他多次,說的都是老話,聽者無動於衷,說者也難生激情,點到為止便轉了話題,“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幹什麼了。”其實他是知道的,家鵠要帶新媳婦回來,家裡需要添置些東西,去買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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