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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

霧都。

霧是重慶的魂靈。每天早晨,旭日晨曦降臨,嘉陵江上的霧氣也隨之甦醒,隨風起舞,白茫茫,晃悠悠,像一匹遮天蔽日的巨大白紗布,從河坎下漫起,漫向坡坡坎坎,漫向大街小巷,甚至還漫到屋頂,漫上樹梢,漫進居民家的庭院和窗戶,最後將整座城市和所有的人嚴嚴實實地掩起來,裹在一起。霧氣中夾雜著一種生石灰的味道,還有濃厚的魚腥味,再加上居民家潲缸裡的怪味和陰溝裡的腐臭味。因為霧,這些混雜的氣味被久久地滯留,深深地嵌在絲絲縫縫裡。旭日東昇,晨光乍現,空氣清新,小鳥啁啾,悠然見南山。一日之計在於晨。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些形容早晨美好的詞句,對重慶來說猶如夢囈。拂曉時分,黎明時光,你若佇立在重慶闃無一人的街角、巷口,漁火零星的岸邊、碼頭,含混不清的黏滯的光線、氣味,甚至氣溫、潮氣,都會使你的身體沉重、厭倦。

重慶的早晨猶如貧窮的街道一樣,令人絕望。

陳家鵠就是在這樣一個早晨,被陸所長和老孫從家裡接走的。這是他到重慶後的第十三天,恰好又是星期五。這兩個數字讓惠子事後連續多日夜不能寐,她眼前頻繁、擁擠地浮現出教堂的穹頂,受難的耶穌,慈祥的聖母瑪麗亞,還有那個面容不清的猶大。這兩個數字連線著出賣、背叛、苦難、犧牲。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和陳家鵠的終身是在教堂定下的。

去教堂履行婚禮,倒不是因為信仰的原因,而是由於條件限制,不得以為之,有點土法上馬的意思。客居異鄉,舉目少親,時間倉促,如何讓婚禮辦得既簡單有效又莊重神聖,教堂不失是個好地方。那裡有擅長此道的牧師,有配套的程式,有天真燦爛的笑顏和優美唱詩的童音。最後,他們甚至欺騙了牧師才贏得了一場像模像樣的婚禮。臨行前的晚上,飽嘗離別之傷的陳家鵠安慰惠子,他們投機取巧、貪圖方便的行為只會觸怒基督及其教徒,因此他們其實是遠離了基督,而不是接近,更不是接受,所以那些古老而神聖的教義和規矩對他們不會產生效力的。

無心因而無效。

惠子當時是聽進去了,才沒有極力勸阻。但事後她又被後悔糾纏,她憂鬱地想,丈夫並不是去參加什麼比賽,或者某個時間特定的活動,不能改變行期。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完全可以藉故拖延一天,甚至拖兩天,拖過一個週末。她是想到了的,可就是開不了口。她不是個善於開口的人,她性情內向、溫和、柔軟,更善於默默地忍讓。在黎明的黑暗中,她眼看丈夫乘坐的車子消失在迷霧中時,她終於忍不住,流下了滾燙的熱淚,熱度足以灼傷她的眼睛。

小車出小巷,穿大街,過馬路,左彎右拐,爬坡下坎,徑直向郊外駛去,向一片茫茫的大霧深處駛去。直到太陽初升,濃霧漸散,陳家鵠才發現,他們的車子已經行駛在一條坎坷不平、曲裡拐彎的山徑小道上。還是盛夏時節,山道兩旁樹木蔥蘢,花草繁盛,但車窗外了無人跡:看不見一座民房,不見一縷煙火。而且越往裡走,越是空寂、荒蕪、野僻,甚至有些野草都肆意蔓延到了路上,並且生機勃勃。

太荒蠻了!

陳家鵠不由得從車窗外收回目光,扭頭問陸所長:“要去哪裡啊?”

陸所長和藹地笑笑,道:“我們有約在先,不該問的不能問,你問了輕則失約,重則就是犯規。幹我們這行的,要學會多看,多想,少說。”然後友好地拍拍陳家鵠,安慰似的說,“沒事,你會習慣的。”

陳家鵠哼一聲,不屑地說:“還是不要習慣的好。別忘了,你們對我也有約定。”

“忘不了。”陸從駿的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說,“我們必須絕對信任你的妻子,她雖然是日本人,其實比很多中國人還愛我們國家。”

“還有——”

“還有什麼?”

“杜先生不是說,如果透過培訓證明我確實不行,你就放我走。”

陸所長哈哈大笑,“你怎麼可能不行?如果你都不行了,那還有誰行?”

陳家鵠瞪他一眼,“強盜邏輯。”

陸所長收回目光,看著他,“不是我不講理,而是我太瞭解你,你不可能不行的,所以你不要打小算盤算計我。你是個漢子,男子漢大丈夫,不要搞陰謀詭計,那要掉你身價的。我也不是那些臭官僚,可以隨便被暗算的。”

陳家鵠避開他的目光,悶悶地說:“我曾發過誓這輩子幹什麼都行,就是不幹這個——破譯密碼。”

陸所長笑道:“你這話我已深有領教,不用再重複了。最近我調了那麼多人,加起來都沒有你這麼複雜、囉唆。”頓了頓,又說,“這就是命運的無常,我們的命運都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不瞞你說,當初我也是不想幹這個的,可還是一干就是十幾年,而且接下來還要幹,幹,幹完一輩子。在我身邊,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只有死亡才能讓我結束這個職業。”

陳家鵠不想再跟他說話,他這都是在藉機教育自己呢。不想領教!他扭頭去看窗外,看樹木旋轉著向後掠去,看青山漫無邊際。大約半小時後,車子終於拐下山道,拐進了一道圍牆。這是一個建在峽谷深處的大院落,有十幾棟平房散佈在四周的山坡上,門口有持槍士兵守衛。陳家鵠知道,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培訓中心”了。

前來迎接他們的是五號院原臨時負責人、現任中心負責人左立。山上空氣好,事少,他似乎又長胖了,更像個日本鬼子,臉上肉嘟嘟的。他把全部學員都吆喝來迎接新同學,這些學員顯然都認識陸所長,見了面都“陸所長、陸所長”地問好示敬。陸所長把陳家鵠推到他們面前,介紹道:“來,認識一下,陳家鵠,他是從大西洋那邊回來的,耶魯大學的數學博士。”

學員們鼓掌歡迎。

其實總共才五個學員,左立一一介紹:張名程張銘程、吳華、李健樹李建樹、趙子剛。最後介紹到一個女子,陸所長笑吟吟地把她推向陳家鵠,“還是你自己來吧。”

女子甚是活潑、幹練,主動向陳家鵠伸出手去,且不乏調皮,“你好,晚到的新同學,很高興認識你,握個手吧。”落落大方。陳家鵠伸手與她相握,發現她黑亮的眼珠裡盛有自己的身影。這是光照使然,機率只有千分之一。陳家鵠想起,自己和惠子第一次見面時也出現過這種情況。

“聽說我們所長三顧茅廬才把你請上山,好大的架子哦。

“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人不在叫,有價則俏,哈哈哈。

“還有,你的名字可讓我出了一次醜,我把它念成‘陳家皓’,哈哈哈。”

滔滔不絕,自唱自彈,活脫脫一出獨角戲。

她使人想起林容容。

她其實就是林容容。

林容容不是早進黑室了嗎,怎麼還來當學員?這就是黑室的德行,在哪裡都要玩貓膩,既要明察,又要暗訪。說白了,林容容是混在學員中的考官,是眼線。她會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考題,讓你在不知不覺中被考試,被“稱斤論兩”。日後,趙子剛就是被她考敗的,丟翻在她挖的陷阱裡,被開除出局。

陸所長給陳家鵠介紹道:“她是浙大數學系的高才生,上個月還是杜先生的機要秘書,相當於杜先生的半隻腦袋呢。現在我們急需破譯人才,杜先生也只有忍痛割捨,把她送來培訓,改行了。”

林容容自嘲:“我們都是國貨,怎麼能跟洋貨比呢?”

陸所長笑道:“你也是洋貨,日語講得很好的嘛。”

林容容說:“我的日語是自學的,漏洞百出,只能唬唬不懂日語的人。”

陸所長說:“那以後就好好跟你的新同學學習吧,陳先生在日本留學多年,日語講得很好。”

林容容便學著日本人的禮儀,對陳家鵠來一個九十度鞠躬,“陳君,請多賜教。”舒眉展顏,拿腔帶調。她還想繼續表演,見門口的衛兵急急跑來方作罷。

衛兵向左立報告:山下來了兩輛車,一輛是高階轎車,可能是首座駕到。

所長和左立跑去大門口看,果然有兩輛車正往這邊駛來。所長認出其中那輛黑色高階轎車正是杜先生的,便對左立吩咐:“是杜先生來了。快,把哨兵都集合起來列隊歡迎,把教職工都集合到教室裡聽候首座指示。”

杜先生上山,如晴天霹靂,一下子院子裡的天都變了。

不一會兒,兩輛車在兩列哨兵的敬禮中駛入院內。前面的是警備車,車上有一挺重型機關槍,內有五個全副武裝的人。車一停,他們即四散在院內,各司其職,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後面的車尚未停穩,保鏢即從車上跳下,左右四顧為杜先生開啟車門,彷彿漫山遍野的樹林裡至少有東南西北四個殺手。

所長及時迎上去,“首座,您怎麼來了?”

杜先生舉目望著飄飄白雲,“我想來就來,這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設計修建的,我來這裡就像回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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