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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賣力地清掃著黎明前的暗黑,由東向西,掃過山嶺,掃過江水,掃過城市,掃過西郊。黑夜過去,遠處的山巒、田野、農家、樹林,全都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略帶憔悴蒼涼的客顏。一隻角上盤著韁繩的老牛從一個草垛後面走出來,翕動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農家院落的狗們也紛紛跑出門來,拖著一種淒厲的怪聲,朝著田野、朝著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掃走黑暗,卻掃不走人們心底的恐懼與悲傷。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廠的悲慘景象,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救援人員已從廢墟里挖掘出一百多具屍體,大多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連腦袋和四肢都炸飛了,僅剩胸腔,血淋淋地擺放在瓦礫遍佈的空地上。這次轟炸,炸燬房屋上萬平米,炸死軍民一百二十七人,多為被服廠員工和家屬,廠長石永偉一家三口無一倖免。那個臨時被調到庫房去當保管員的老門衛,由於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庫房內,和幾百噸被服一起燒成了灰,連屍骨都沒了蹤影。老孫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飛了,除了找到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外,別的什麼東西蕩然無存。除了小林外,黑室還有三名戰士遇難。

老孫和小周也受了傷:小周被一塊炸飛的瓦片擊中頭部,老孫的脖子則被飛來的彈片劃傷。此刻,他們剛接受了救治,頭上和脖子上裹著白紗布,正從醫院出來,看見陸所長垂頭喪氣地立在風中,好像在等他們——其實是在等車。

不一會兒,車子開過來,停在陸所長身邊。

老孫看所長要乘車走,追上去問:“你去哪裡?”

“我還能去哪裡?杜先生那兒。”陸所長知道,這一切都是由於他對敵情判斷有誤造成的,他必須馬上去向首座彙報、認錯,去遲了,錯上加錯,罪加一等。

老孫勸他:“還早,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別累垮了身體。”

陸所長悽然一笑,“腦袋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什麼身體。要剮要殺,都聽憑他發落了。你們沒事吧?”

都說沒事,老孫還說要陪他去。陸所長擺擺手,不置一詞,遲緩而默默地上了車。一夜之間他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只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將風度,極少對人發火,可今天他一看見陸所長,就禁不住怒火沖天,拍著桌子吼道:“陸從駿,你都給我幹了些什麼?我完全可以叫人槍斃你!就是為了給薩根下個套,居然惹出這麼大一堆事來,毀了一個軍工廠,還死了那麼多人,而且大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槍斃你,那些死者的亡靈也不放過你!”

陸所長垂頭肅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著罵:“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麼大代價,竟還一無所獲,薩根照樣逍遙自在,我們照樣奈何不了他。說。你還有什麼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餿主意,搞什麼暗殺活動,你想殺他不如先殺我。告訴你,他必須活著,但同時又必須給我滾蛋,滾回美國去!”

此刻哪有什麼高招,還沒有完全從噩夢醒過來,陸所長呆呆地立著,等待杜先生繼續罵。他不怕罵,他渴望罵,從某種意義上說。罵得越兇,處罰就將越輕。罵是親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沒有現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見自己像個暴徒一樣大發雷霆。”

陸所長一個立正,敬禮告別。

杜先生指著他鼻尖警告他:“記著,我不是不處罰你,是暫時將頭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務,我就摘了它!”

脖子上不覺颼颼地掠過一縷涼氣,直到回到自己的車子裡,陸所長才漸漸緩過神來,撫摸著涼颼颼的脖子,癱靠在椅子上長吁短嘆。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與悲哀,別看他平時威震四方,人見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實都掌握在他人手裡。他早已被捆在一個強大無比的巨物上,變成了它的一枚釘子,他要畢其一生,竭其全力,為它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腦袋。

老孫是忠誠的,雖然沒跟陸所長去賠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陸所長緊捏著,回到單位,才小睡一會兒便被杜先生要槍斃陸所長的噩夢驚醒了。醒來後他一直在辦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長回來,同時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將功贖罪。這會兒,他聽到陸所長回來了,連忙出去迎接。

“回來了?”

“嗯。”

“沒事吧?”

“怎麼可能沒事。”

“杜先生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沒槍斃我就算燒高香了。”

“下一步怎麼辦,那些人抓不抓?”

“抓誰?”

“糧店那幫傢伙,我的人已經守了整整一夜,還等著你下命令呢。”

“他孃的!”陸所長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真是昏了頭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抓,立刻抓!”

老孫恨恨地說:“本來早就該抓,這幫王八蛋,殺了我們那麼多人。”

所長說:“抓他們可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治那個王八蛋,薩根那個王八蛋l現在我們要把他趕走,叫他滾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糧店那幫傢伙抓了,抓了活口好審問,收集證據!”

老孫問:“要不要向杜先生請示一下?”

陸所長瞪一眼,“請示什麼?還想遭罵啊。這不明擺的事情,有什麼好請示的。就是到時你一定要注意,如果那個王八蛋在場,千萬不能傷著他,否則杜先生非把我勒死不可。這狗日的是外交官,有護身符,我們暫時動不了他。”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老孫說。

“如果他不在場,”陸所長想了想說,“一定要抓個活口,今後可以指控他。”

“明白。”

老孫領命而去。

可惜的是,這次行動又失敗了。

原來,敵人早懷疑小周的身份。看到他和老孫一起走進糧店,儘管裝得像是一個主人、一個棒棒,是來買米的,但總是有些異樣,經不起審視。那個坐在櫃檯裡負責收錢的日本特務,感覺到他們提的米袋子裡好像藏著槍,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從櫃檯下面拖出一支槍來,率先朝他們射擊,好在老孫和小周有備而來,避閃及時,迅速還擊,擊傷了他。

糧店裡頓時槍聲大作。

樓上的少老大聽見樓下的槍聲,知道有人來端他們的窩子了,一邊吩咐桂花燒燬檔案資料,一邊也找出槍來朝樓下射擊。受傷的日本特務寧死不降,負隅頑抗,他發覺老孫他們想抓他活口,更是囂張,挺身而出,連連擊發,一邊指揮么柺子往樓上撤退。么柺子農夫一個,哪裡見過如此場面,槍聲一響,嚇得渾身顫抖,手裡的槍怎麼也拉不開栓,逃跑也選錯了路線,竟往後院溜,正好被埋伏在外邊的戰士擒住。

受傷的日本特務從樓梯上的窗戶裡發現么柺子被擒,居高臨下,對著么柺子頭頂開一槍,打得他腦袋開花,當場斃命。接著,他又準備朝老孫的手下開槍,情急之下老孫一槍奪了他的命。

少老大和桂花隔著樓板襲擊樓下,火力很猛,一時間小周很被動,有生死之虞。老孫帶人冒死往樓上衝,高喊著要抓活的。少老大知道情況不妙,放火燒了房子,帶著桂花拼命突圍。當他發覺難有逃脫的希望後,他把最後的子彈給了桂花和自己。

老孫等人衝上來,奮力撲滅了火,翻箱倒櫃、破牆挖地搜尋,結果既沒有發現電臺,也沒有發現密碼本,所有可能成為證據或有用的東西,都化為一堆灰燼。那堆灰燼冒著絲絲熱氣、神氣活現地躺在燒焦的樓板上,對所有來看它的人發出陣陣嘲笑。

杜先生從電話上得知訊息,大怒,可又實在不想開口罵人,什麼話都沒說,憤憤地掛掉了電話,對身邊的秘書發牢騷:“連個活口都抓不著,飯桶!一群飯桶!”

跟秘書發牢騷挺沒趣的,反而暴露了內心的無助。杜先生氣哼哼地去院子裡踱步,散心,洩氣。中午吃飯前,他有了主意,回來對秘書發號施令:“立刻通知新聞辦,就鬼子炸我被服廠這個事馬上組織一篇特稿,明天讓我們所有報紙都在頭版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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