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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騖清到北平第二日,何家九爺派了帖子去平津兩地的老宅子。

那些個隱居在天津和北平的大小軍閥和脫了軍裝的將軍們,多在平津兩地投資實業,有煤礦、銀行等產業,收了九爺的帖子,總要給幾分薄面,著家中小廝回了口信,必會捧場。

何未陪九叔先至,她推著木輪椅,沿走廊往內去。

“從北京改名到北平,這泰豐樓倒是從未變過。”何知卿道。

何未輕“嗯”了聲,在輪軸轉動的微微聲響裡,和身旁的客人們擦身而過。

今日泰豐樓包了場,往來行走的人雖大多未著戎裝,從腳下長靴,到皮鞋踩踏地板的步伐,都能辨出是昔日各省軍閥的舊部。男人們三兩聚在一處,輕聲討論長城以北的戰況,何未聽得不甚分明,時不時有“察哈爾”、“多倫”和“保定”冒出來。

“保定那邊投誠不少人了,”有人說,“只有紅軍那一支堅持不退。”

“日本人重兵逼近,南京下令圍剿,”另一個輕聲道,“不投誠,等著死嗎?”

“九爺,”泰豐樓老闆遙見何未和何知卿出現,迎上來,對著何未打了個禮,“二小姐。”

“今日沒疏漏吧?”何知卿問。

“九爺吩咐了,可不能有疏漏,”老闆低聲道,“單隔出來的包間兒,在大廳東面,今日大吉的方位,祝九爺促成好事。”

因老闆親自引路,交頭接耳的男人們略頓住,留意到這兩位沒帶小廝、丫鬟的人。其中有聽聞何家九爺腿腳不便的,猜到這是今日做東的主人家,率先點頭招呼:“九爺。”

一時間此起彼伏的“九爺”,淹沒了方才對同盟軍的私下議論。

照老慣例,宴客的地方被屏風連成牆,隔開了。

這一回散客多,隔了四個方位,端著菜往來穿梭的人,進出四方包房。而只有東面那處,備了戲班子。而今年輕人追捧影院和舞廳,老輩兒的還是以戲曲為正統。

宴客老人,沒個戲班子,就是主人家不懂規矩了。

何未推著輪椅上的九叔繞過屏風,停步在白漆架子旁,上頭被老闆提前擺滿了木槿、蛇目菊、龍膽和蘭花。離屏風最近的圓桌上,有位穿著青綢薄絲的中年人,正翹著二郎腿,把玩著手裡的茶盞,他一抬頭見是何知卿,冷淡的眼睛裡有了一絲暖意:“九哥來遲了。”

何知卿一擺手:“出門前喝藥,耽擱了。”

他拉何未的手腕,把她引到輪椅跟前:“這些個,都是在天津租界久居的前輩,不常露面的,”說完,為大家引薦,“這便是我的二侄女。”

另一位穿著棕色長袍、兩鬢雪白的老者笑:“何二的女兒。”

“就是了,就是她。”何知卿道。

何未正式接掌航運,手握運輸大權,已在軍閥混戰後期。

她和二叔、九叔並非一代人,與他們相熟的都是老派陣營的人,她身為晚輩,被引薦過,就該斟茶敬酒。何未在九叔的目光暗示下,持酒壺,為圓桌旁碗筷旁的一個個夜光杯裡,傾倒酒液。倒滿第三杯時,屏風後,有細微的人聲交談。

她手微停住一霎。

屏風後,獨自走進來一個男人的身影。

他未著戎裝,穿著襯衫長褲,手挽著黑色西裝上衣。為避人耳目,戴著一副黑色鏡片的遮陽鏡,頭髮微向後攏著,活脫脫一個逛罷琉璃廠或菸袋斜街,再來此處吃花酒、等著半夜叫局的公子爺。

滿室寂靜。

她佯作不覺,壓下抬眼看的慾望,倒下第四杯。

那棕色長袍的老者忽然一笑,立身而起,迎上前,熱情地伸展雙臂,在層疊交錯的燈影裡擁住了姍姍來遲的男人,連聲叫著“世侄”。餘下數人熱淚盈眶,有的說,沒想到你小子還能活著回來,有的則感嘆,謝家的男兒都不容易……

何未倒滿第七杯酒,和他的目光交錯而過。

謝騖清被軟禁那年,她從未接觸過和他打交道的人。而今,算見了一次。

這裡有謝老將軍的故友,也有昔日在京城軟禁過謝家四小姐和他的幕後主謀,如今都彷彿見到在抗日戰場上僥倖活下來的世侄,紅眼眶的有,心疼的有,或坐或立,圍攏著謝騖清這個後輩,噓寒問暖。

謝騖清摘下圓鏡片的遮陽鏡,謙遜回應,微笑有禮。

棕色長袍的老者拉謝騖清在桌旁坐下,忽地想到什麼似地,瞧著他與何未,笑了:“二小姐該與我這位世侄是舊相識了。”

何二小姐同謝家少將軍的過往,哪個沒聽過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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