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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超脫塵囂,”皮姆在一張單獨的紙上寫道,“作家即國王。他應該懷抱愛意睥睨自己的主題,即使主題就是他自己。”

生活始於莉普西,湯姆,而莉普西是遠在你或任何人出現之前的事,也遠在皮姆到達“公司”

所謂的適婚年齡以前。在莉普西之前,皮姆記得的就只是在不同顏色的房子間漫無目的的旅行,和伴隨的喧囂。在她之後,一切彷彿都朝著無法改變的方向流動,他要做的,就是坐在他的船裡,任憑流水帶他前進。從莉普西到波比,從瑞克到傑克,都是一條愉晚的溪流,不管如何曲折,如何分岔。不只生活始於莉普西,死亡也始於莉普西,是莉普西的屍體讓皮姆加快腳步,儘管他從未親眼目睹。其他人看見了,他也可以去的,因為屍體就在鍾苑裡,沒遮沒掩地躺了好一陣子。

但當時這個小人兒正進入自我中心且又神經質的階段,而且還認為如果他沒親眼看見屍體,她沒準就不會死,只是假裝死了而已。又或者,她的死是對他的審判,因為他不久之前在一座空的游泳池裡參與了殺害松鼠的暴行。獵殺行動是由一個外號叫“烏鴉科伯”、有雙白星眼的數學老師領頭的。當松鼠穩穩地落進陷阱,科伯派了三個男孩拿曲棍球球杖走下泳池爬梯,皮姆是其中之一。

“你去,小皮。交給他!”科伯催促著。皮姆看著那隻腳受傷的動物一跛一跛地靠近他。它的痛苦讓他害怕,所以他用力揮棍一擊,比他預想的更用力。他看見松鼠彈向下一個玩家,直挺挺地躺著。

“真有你的,小皮!揮得好。下次對德國人也來這麼一下吧。”

他的另一個想法是,賽芬頓·鮑伊那幫人編造了這整件事來嘲弄他,永遠有可能。他的權宜之計是讓自己投入案頭工作,收集現場描述加以整理,在學校恢復安靜之前的第一波洶湧人潮中,他心中已清晰呈現她的影象,或許與其他人一樣清晰。她的姿勢像跑步,斜靠在石板路旁,一手向前戳進終點線,但向後的那條腿指向相反的方向。第一個看見、並在學校早餐時間跑進來通知校長的賽芬頓,鮑伊,真的以為她在跑步,他說,直到他發現那條不對勁的腿。他以為她側著身子在做特別的運動,某種踢足、踩腳踏車的運動。

而他以為她背後的那攤血是她鋪在地上的披肩或毛巾,直到他注意到那棵老慄樹的葉子黏在上面,風吹不動。他沒靠近,鍾苑是禁止進入的地方,即使六年級學生也不例外,因為鍾苑頂上的屋頂太過危險了。不過他沒吐,他炫耀說,只因為我們的賽芬頓·鮑伊擁有大片地產,我和父親常常射擊,我對血啊內臟的早就習以為常。但他卻跑上六年級教室的樓梯,爬上塔頂窗戶,警察後來說她就是從這裡掉下去的,她一定是探身出去做什麼。而讓她探身出去的一定是什麼緊急而重要的事,因為她穿著睡衣,大半夜裡從“分館”騎了半英里的腳踏車來到這兒。她那輛車座套著格子布的腳踏車,仍然靠在廚房後面的垃圾棚下。

賽芬頓·鮑伊興奮地從他父親的生活方式中推論出:她一定是喝醉了。只除了他沒叫“她”,而是叫“狗屎莉”,那是他們那幫人給莉普西起的渾號。但他又說,就像他在其他時候也說過的,狗屎莉可能是德國間諜,在燈火管制之後溜到塔樓傳遞訊息,長官。因為塔樓的窗戶可以一覽無遺,從山谷到鷓鴣巖,所以這是個給德國轟炸機打訊號的好地方,長官。問題是她沒有燈,只有仍然穩穩固定在車把上的那一盞腳踏車燈。也許藏在她的陰道里,賽芬頓,鮑伊說他看得一清二楚,因為她的睡衣在摔下來時扯掉了。

因此,那天早晨各種故事紛飛流轉,當時皮姆站在教職員盥洗室的漂亮木座上。在他的第一陣狂怒之後建立的安全地帶,他屏住呼吸,在鏡子前讓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努力做出適合他此刻憂傷之情的表情。他從口袋掏出一把瑞士軍用小刀,割下一小撮額髮,當成無謂的獻祭,然後閒閒蕩蕩,敲敲打打,希望有人找他——皮姆呢?——皮姆跑掉了!——皮姆也死了!但皮姆沒跑掉,也沒死,而且在莉普西屍體躺在鍾苑,以及救護車和警察抵達的餘波盪漾中,沒有人找別人,尤其是在教職員盥洗室。這是學校的頭號禁地,嚴格禁止進入,連賽芬頓·鮑伊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課程取消了,在一切的叫囂和混亂平息之後,你惟一能做的就是回到教室溫習功課——除非,像皮姆一樣,你的教室是在俯瞰鍾苑的二年級教室,在這種情況下,你就會到藝術館去。這是由加拿大士兵建的臨時營房改造成的,莉普西在這裡教音樂、繪畫和戲劇,也指導扁平足的男生做矯治運動。也是她被學校壓榨,殫精竭慮打字和處理文書的地方:她負責收學費、替學校會計支付賬單、為參加堅信禮的男生叫計程車,而且,她就像其他被壓榨的人一樣,獨力撐起這個地方的運營,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得到。但皮姆也沒到藝術館去,雖然他還有個做到一半的道尼爾木雕模型尚待完成,雖然他也計劃要從一本舊書裡抄些冷僻的詩當成自己寫的作品。但他找到自己的勇氣和時機之後,不得不做的,卻是回到分館,那幢他和莉普西以及其他十一個分館男孩住在一起的房子。他回到那裡,寫完信,不敢到任何地方去,因為瑞克又要回到牢裡去了。

他如何讓自己透過考驗,如何從他的第一次秘密行動中獲得有益的訓練,是他到目前為止最精彩的故事。那時他十歲,歷經了三個學期的寄宿學校生活。

即使在今天,想在皮姆的生命中追尋莉普西的足跡,就像在無法穿透的密林中追尋飄忽不定的光線一般困難。對現在也已經死了的伯斯·洛夫特來說,她根本不存在——“狄奇虛構的人物”,他這樣說她,意即我的創造,我的謊言,我的無事生非。但伯斯這位偉大的律師,就算鼻子撞上了艾菲爾鐵塔,他還可以聲稱鐵塔是虛構之物,如果有必要的話。這是他的工作。更何況希德和其他人的證詞也指出,伯斯是第一個利用她的人,是伯斯在皮姆出生之前的黑暗年代把她介紹進他們的宮廷。馬斯波先生這位不可思議的會計專家,現在也已過世,很可以理解地支援伯斯。他當然會。他自己已涉入太深。即使是希德,依然活著的訊息來源,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她是個德國半吊子,他說,用討人喜愛的倫敦腔說出頗具韻律的俚語,指她是猶太人。他想她是從慕尼黑來的,也可能是維也納。她舉目無親,狄奇。很寵愛小孩。很寵愛你。他沒說她寵愛瑞克,但在宮廷裡大家都視為理所當然。她是個“美人兒”,而宮廷倫理對美女的定義是:獲得瑞克的青睞,沐浴在他的光輝之中。瑞克好心地讓她學當秘書,而她也稱職,希德說。你的朵莉絲,她替莉普西著想,教她英文,有意的,希德說——但說了這些之後他就噤口不語,只說真是丟臉,我們應該從中得到教訓,也許你爸逼她太緊了,因為她從來沒有你們的優勢。沒錯,他承認,她是個旁觀者。

她經歷了階級的劇降,是其他人沒有過的經驗,我們必須坦然面對,狄奇。她喜歡說笑,只要別想起她可憐的家人,也別想像那些德軍會怎麼對付他們。

我秘密進行的記錄查核工作並沒帶來更多曙光。沒有多少年以前,我晚上當值夜官時可以自由出入登記處,我追查安妮·莉普西的資料,但試過各種不同拼字方式,在索引總覽裡仍然一無所獲。維也納的老丁寇爾,在奧地利政府裡掌管人事業務。最近我編了個故事,讓他幫我進行相同的查詢工作;還有他在科隆的德國對口聯絡人也幫我做這件事。但兩份報告都無蛛絲馬跡可循。

然而,在我的記憶裡,她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蛛絲馬跡可循。她很高,頭髮纖細,有雙大眼睛,是個充滿活力的女郎,她步伐中有種不耐煩的氣息,什麼事都急如星火。我還記得——是某個暑假,我們在暫時居住的一幢房子裡——我記得皮姆如何不顧一切地渴望看見她的裸體,把醒著的所有時間都用來謀劃。莉普西一定是猜到了,因為某個下午,她要他倆一起洗澡,好節省熱水。

她甚至用手度量水位:愛國者只能用五英寸,而莉普西從來不比愛國者遜色。她彎下腰,赤裸裸的,讓我看著她用手量浴盆,我確定她的確這麼做,而且還說:“你看,馬格納斯!”——讓我看見她那溼淋淋的手——“現在我們可以確定,我們可沒幫德國人的忙。”

或許就因為如此,儘管我曾努力嘗試,現在就是無法想起她的樣子。而我記得在那幢房子裡,或在另一幢像那樣的房子裡,她的房間就在皮姆房間的對面,隔著走道。她的房間裡有她的硬紙板手提箱和照片。她留鬍子的兄弟和戴黑帽端莊嚴肅的姐妹,裝在銀相框裡,立在梳妝檯上,像磨光打亮的小墓碑。也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她對著瑞克尖叫,說她寧死也不當小偷;就是在這裡,瑞克發出那嘹亮的笑聲,不多不少,只夠所需,讓一切都再次顯得美好無缺,直到下一次。儘管我不記得任何一堂課,但她一定教過皮姆德文,因為多年之後,當他開始正式學習德文時,他發現自己竟擁有她留下的一些寶貴資料:Aaron warmein Bruder(亞宏是我兄弟)——mein Vater war Architekt(我父親是建築師)——用的都是過去式,和她一樣。他也一直到後來才明瞭,她叫他她的“Monchlein”,原來是她的“小僧侶”

的意思,典出馬丁,路德的艱苦道路——“小僧侶,走你自己的路。”然而當時他以為她把他當成街頭手風琴藝人手中牽著的猴子,而瑞克就是那個街頭藝人。這個發現讓他的自尊心無限高漲,直到後來他才明瞭,她是在告訴他,沒有她,他也該過下去。

而且我知道,她和我們同在天堂,因為沒有莉普西的地方就不算天堂。天堂是在吉拉德岔道與海洋之間的一片金色大地,在那兒,朵莉絲穿著安哥拉羊毛罩衫熨衣服,穿著藍色長大衣上街購物。天堂是瑞克和朵莉絲私奔結婚後避居的地方,一個充滿嶄新開始與興奮未來的大都會,但我所記得的每一天,都有莉普西急如星火的身影,用我毫不在意的聲音告訴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賓利汽車往東開一個小時就是首都,首都裡有個西區,瑞克在那裡有間辦公室;辦公室裡有一大張染色的照片,是打著市長領結的TP爺爺,辦公室是讓瑞克待到很晚的地方,這對還是嬰兒的皮姆來說是最好的事,因為他可以爬上朵莉絲的床,給她溫暖,即使是在孩子眼裡,她都顯得如此嬌小,如此脆弱。有時莉普西和我們一起留在家裡,有時她和瑞克一起上倫敦,因為她必須表現出稱職,同時,我現在明白了,當她的親友血流成河時,她也必須為自己的倖存找到正當性。

天堂是一匹又一匹希德稱之為“天生輸家”

的亮閃閃的賽馬,和一輛又一輛更加亮閃閃的賓利。就像賽馬,賓利折舊得與買車的信用一樣快,總是以驚人的速度換成另一輛更新穎、更昂貴的車款。有時賓利是如此珍貴,他們只能開來在房子附近繞繞,然後藏在後院裡,以免車子在不誠實的目光注視下蒙塵沾垢。其他時候,皮姆坐在瑞克膝上,以一千英里的時速駕車開過已遭破壞的道路,在沙塵飛揚間可見一架又一架的水泥攪拌器,瑞克對著修路工人大按喇叭叫道:“你們好啊,老弟?”邀請他們到屋裡來喝杯香檳。莉普西就在我們身邊,坐在助手席上,僵直得像個馬車伕,冷淡、疏遠。但瑞克和她說話或開玩笑時,她就會綻開微笑,彷彿假日的陽光。她愛我們兩個。天堂也是聖莫里茨,我拿到那把瑞士軍用小J刀的地方,儘管那些賓利和戰前在瑞士的兩個冬天,在我的記憶裡都已融合為一。直到今日,只要一聞到豪華大車內裝的皮革味,我就會希望自己飄身遠揚,回到瑞克開始瘋狂地迷上節慶時的聖莫里茨那些富麗的飯店接待室。庫爾姆、蘇瑞塔之屋、豪華飯店,皮姆把這些地方都當成是同一個大得驚人的宮殿,雖然有著不同的僕人,卻有相同的朝臣:瑞克自己的那一班弄臣、雜耍演員、顧問、騎師,他幾乎到哪裡都帶著他們。

白天,只要你一走過旋轉門,拿著長柄掃帚的義大利門房就會替你撣掉靴子上的雪。夜裡,當瑞克和朝臣與當地的美人兒飲宴享樂,當朵莉絲太過疲倦時,皮姆就會大膽拉住莉普西的手,走過積雪的巷道,手裡抓著口袋裡的小J,假裝自己是某個俄羅斯王子,保護著她,不讓人取笑她太過嚴肅。早朝過後,他會悄悄地獨自溜到樓梯平臺,透過欄杆看著那一大群奴工辛勤工作,他聞到陳腐的香菸味,女人的香水味,還有他們用拖把拖過細木拼花地板留下閃亮如露珠的蠟光味。

那也是瑞克的賓利此後聞起來的味道:美女味兒、蜜蠟味兒,以及他那百萬富翁雪茄的煙味兒。依稀記得,坐雪橇穿過冰凍的森林,莉普西就在身邊,寒冷與馬糞味,而她用德文和馬車伕聊天。

再次回到家,天堂是堆在銀紙上閃閃發亮的橘子金字塔;是飯廳裡的粉紅色枝狀吊燈;是喧鬧地遠征賽馬場,炫耀我們的主人徽章,目睹“天生輸家”落敗;是裝在巨大桃花心木箱子裡的小小黑白電視,讓我們看見斑白天空下的船賽,而當我們看全國大賽馬時,那些馬顯得如此遙遠,讓皮姆懷疑它們怎麼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此刻我想,瑞克的馬恐怕是經常找不到路,所以希德才會叫它們天生輸家;是在花園裡和希德玩板球,如果他沒在六球之內打敗狄奇,就輸六便士;是在客廳裡和莫瑞·華盛頓打拳擊,莫瑞是朝廷的拳賽專家,因為他是我們的文藝部長:他曾和巴德·弗拉納岡(Bud Flanagan,1896-1960,英國知名喜劇演員),說過話,也和喬·路易斯(Joe Louis,1914-1981,美國知名拳擊手,外號“棕色炸彈”)握過手,還擔任過—個號稱“X光透視眼”的魔術師助手;是馬斯波先生這位偉大的會計師從你耳朵里拉出來的銀幣(Half Crown,英銀幣單位,值1先令6便士),儘管馬斯波先生從來不是我的最愛:讓我做太多算術了;是看著糖塊從伯斯·洛夫特的律師洪堡氈帽底下消失:那些糖塊就在我眼前變成虛構之物;在花園裡騎在穿背心的騎師肩上,他們的名字不是比利、吉米,就是格登或查理,他們是全世界最好的魔術師,最好的小精靈,他們讀遍我的漫畫書,也把他們自己讀過的漫畫書留給我。

但無論在哪個絢麗的場景裡,我總能找到莉普西的身影,忽而是母親,忽而是打字員、音樂家、板球玩家,而她也一直是皮姆私人的精神導師。她匆忙跑過外野去接一個高飛球,每個人都對她大喊“Achtung!”(注意點兒)大家喧鬧不休地要她留意花壇。也就是在天堂裡,瑞克在皮姆稚嫩的臉上踢出一個嶄新完整的足球印跡,就像整輛賓利的內裝撞過來一樣,相同的皮革,相同的喪魂高速。他恢復知覺時,朵莉絲俯身抱著他,把手帕塞進他牙齒間,不住地啜泣:“噢,不要,拜託,親愛的上帝,不要。”因為他滿臉是血。足球只打傷他的額頭,但朵莉絲聲稱他的整個眼球被打得深陷進去,再也沒有恢復回來。

可憐的心臟,她怕得不敢擦去血跡,所以莉普西必須替她動手,因為莉普西能碰我,就像她碰觸受傷的動物和小鳥一樣。我沒再見過像她那樣碰觸過那麼多東西的女人。而且此刻我相信,這就是我對她的意義:一個可以碰觸、可以憐愛、可以保護的小東西,在她所擁有的一切都離她遠去之後。在瑞克禁錮她的鍍金牢籠裡,我是她的一點點希望,一點點愛。

在天堂裡,只要瑞克在家,就沒有黑夜,沒有人上床睡覺,除了朵莉絲。她是朝廷冊封的“睡美人”。皮姆隨時可以加入狂歡,所有的人都在,瑞克和希德和莫瑞·華盛頓和伯斯·洛夫特和馬斯波先生和莉普西和騎師們,躺在地板上的錢堆裡,看著輪盤裡的球在錫牆問跳躍,而穿著華服的TP就俯視著他們。因此那幢房子裡也一定有張他的照片。我看見我們全都跟著留聲機起舞,說著一隻名叫小奧黛莉的黑猩猩的故事,他們一再放聲大笑的笑話都超出皮姆的理解範圍。但他笑得比誰都大聲,因為他正學著逗大家開心,用滑稽可笑的聲音、動作和奇聞軼事讓自己更具魅力。在天堂裡,每個人都愛每個人,因為皮姆有一次發現莉普西坐在瑞克膝上,另一次他和她貼著臉頰跳舞,一根雪茄叼在他嘴裡,一面閉著眼睛哼唱《在拱門下》。可惜的是,朵莉絲又太過疲倦,無法披上瑞克買給她的那件縐邊晨袍——粉紅的給朵莉絲,白的給莉普西——下來玩鬧一番。但瑞克站在樓梯口對她叫得越大聲,朵莉絲就睡得越沉,這是皮姆遵照瑞克指示去叫她下來時發現的。他敲門,但沒人回答。他躡手躡腳地走近那張巨大的床,輕拂過她乍看之下像是蜘蛛網的臉頰。他低聲耳語,接著大聲叫喊,都沒有用。朵莉絲在睡夢中哭泣,他回到樓下報告說。

但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再度美好無缺,因為他們三個一起躺在床上,瑞克睡中間,而朵莉絲下樓烤吐司時,皮姆獲准鑽到莉普西身邊,莉普西鄭重其事地抱住他,對他皺起眉頭,苦惱而充滿道德意味的蹙眉。此刻我想,她是要告訴我,她對自己的軟弱和痴迷覺得羞恥,希望能借著對我的關心來滌淨一切。

在天堂,瑞克常怒吼大叫,但從沒吼過皮姆,這是事實。他沒對我大聲過;他不必大聲就可以顯得強硬,而他的愛更為強硬。他會對朵莉絲大呼小叫,他會對她花言巧語,惡言警告,但那些事皮姆完全無法瞭解。不只一次,他把她拖到電話旁,要她給人打電話——給梅克皮斯舅舅,給店家,給用不同方式威脅我們的其他人,只有朵莉絲能安撫他們,因為莉普西拒絕這樣做,反正她的腔調也不對勁。我現在相信,這是皮姆第一次聽到文沃斯這個名字,因為我記得莉普西握著我的手,鼓足勇氣對文沃斯太太說,只要每個人都別逼得太緊,那筆錢就沒有問題。因此,“文沃斯”這個名字一開始就讓皮姆覺得很厭惡,也是恐懼與某些事物終結的同義詞。

“誰是文沃斯?”皮姆問莉普西,她卻絕無僅有地要他住口別問。

我還記得,朵莉絲知道所有在交換臺工作的接線員名字,她們丈夫和未婚夫的職業,以及她們的孩子上哪所學校,因為每當她與皮姆獨自在家,虛弱地裹著那件安哥拉羊毛罩袍時,她就會抓起白色的電話,和她們聊天,似乎想從脫離軀殼的聲音世界裡尋求慰藉。每當莉普西挺身與瑞克對抗時,瑞克也會對莉普西大聲咆哮,而我此刻認為,隨著我長大,她也常挺身與他對抗。有時他同時對朵莉絲與莉普西大聲咆哮,惹得她倆同時落淚,直到在那張大床上言歸於好,瑞克又能在床上享用吐司早餐,把奶油滴落在粉紅色的床單上。但沒有人傷害皮姆,或惹他哭。我想,即使在那段日子裡,皮姆知道,瑞克是以自己與皮姆的關係來衡量他與女人們的關係,兩相比較之下覺得女人貪得無厭。有時瑞克會帶朵莉絲和莉普西去溜冰。瑞克穿著黑色燕尾服,打白領結,而朵莉絲和莉普西打扮得像啞劇裡的男孩,各挽著他的手臂,避免彼此的眼神交會。

墮落(Fall,意指亞當夏娃偷嚐禁果,遭上帝懲罰貶入塵世。)在黑暗中降臨。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經常搬家,一定是因為本地房地產市場價格飛漲的緣故。這天我們的宮殿是山丘上的大莊園,這天是接近聖誕節的一個陰暗的冬天午後。皮姆與莉普西正用紙做著飾品,我總覺得,如果我還能找到那個地方,如果那個地方沒歸人公產或鏟為通道,那些飾品一定還吊在那兒,就在我們掛上的地方,戴維之星與伯利恆之星——她仔細地教我分辨其中的不同——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閃閃發光。先是皮姆寬闊的育兒房燈熄了,接著電動爐火滅了,接著他那輛嶄新的十軌宏比“零號”電動火車組不動了,接著莉普西慘叫一聲失去蹤影。

皮姆跑到樓下,拉開瑞克那個嶄新的豪華雞尾酒櫃的胡桃木蓋。鑲著鏡子的內櫃不亮了,也不會奏出《有人與狄娜在廚房》的音樂。

突然之間,氣壓式萬年鐘的銅球成為屋裡惟一保有能量的東西。皮姆跑進廚房。庫琪不在,園丁羅利先生也不在。羅利先生的小孩會偷他玩具,但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不像他這麼好命。

他再次跑上樓梯,覺得非常冷,急急地搜尋著長長的走廊,叫著“莉普西!莉普西!”但沒人回答。他從平臺拱窗的彩色玻璃望向花園,看見黑色的車子停在車道上。不是賓利,而是兩輛警察的沃斯利。戴著遮簷帽的警察司機坐在車裡。穿著棕色雨衣的人站在車旁和羅利先生談話,庫琪絞著手帕,扭緊手,活像瑞克一個星期前才率眾朝臣一起去看的《狂人幫》啞劇裡的貴婦。人遇圍捕會往上跑,我現在明白,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皮姆的反應竟是跑上狹窄的樓梯到閣樓去。在那裡,皮姆找到怒火沖天的瑞克,檔案和檔案散落在他四周的地板上,他用手抱起這些檔案塞進一個老舊破損的綠色檔案櫃裡,這是皮姆前所未見的景象。

“斷電了,莉普西很害怕,然後警察來了,他們在花園裡要逮捕羅利先生。”皮姆一口氣告訴瑞克。

他說了好幾遍,一次比一次大聲,因為這是他宣達資訊的重要時刻。但瑞克根本沒聽他說。

他忙著在檔案和檔案櫃之間穿梭,塞滿一隻只抽屜。因此皮姆跑過去,用力戳他的上臂。瑞克絲質襯衫的衣袖上彆著鐵簧夾,用來保持衣袖筆挺的,皮姆使盡全力,戳鐵簧夾上方柔軟的胳臂。瑞克甩開他,揚起手來作勢要打,臉色就像羅利先生揚起斧頭準備用力劈開木柴時一樣:漲紅、緊張、汗溼。接著他蹲下來,用粗大的手抓住皮姆的雙肩。他的臉色令皮姆不安,更甚於斧劈,因為他雙眼充滿恐懼,不自覺地盈滿淚水,聲音平緩且聖潔。

“別再打我,兒子。等我接受審判時,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那一天,上帝會審判我是怎麼對你的,毫不懷疑。”

“警察為什麼來這裡?”皮姆說。

“你老爸有暫時的現金流問題。現在,清出一條到衣櫥的路,做個好小子,替我們開啟門。快!”

衣櫥在牆角,躲在一大堆衣服和閣樓雜物後面。皮姆盡力開路,使勁拉開門。一陣砰砰磅磅之後,瑞克用力關上檔案櫃的抽屜。他轉上鎖,一把抓起皮姆,把鑰匙深深塞進他的褲袋裡。皮姆的羊毛褲口袋很小,放進一把鑰匙和一小包糖就塞滿了。

“你把這個交給馬斯波先生,聽到沒,兒子?

不能交給別人,只能交給馬斯波先生。然後你告訴他這個檔案櫃的位置。你帶他到這裡來,指給他看。不能告訴其他人。你愛你老爸嗎?”

“愛。”

“很好。”

皮姆像個哨兵驕傲地拉開門,讓瑞克把有滑輪的檔案櫃從他身邊推過,推進衣櫥,然後再推進暗黑的壁板裡。然後他又堆進許多雜物,把檔案櫃完全掩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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