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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鼠兒躺在亂草叢裡,身子被草掩住,雙眼緊閉,頭歪斜著,脖頸下一道深口子,凝了一片血汙。嘴裡塞著根紅頭蘿蔔!

柳七驚望著鄭鼠兒,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一樁舊事。那時,他們一夥人才相識不久,一起逃荒,半路遇見另一夥漢子,瞅著他們,眼神瞧著不善。烏扁擔和江四立即站到前頭,他們幾人也過去站到一起,唯有鄭鼠兒倏地躲到了樹後頭。那夥人見不是勢頭,便走開了。烏扁擔回頭見鄭鼠兒從樹後慢騰騰蹭了出來,立即大罵:“一個男兒漢,膽子卻只有豆子大!”大夥兒聽了都笑起來。鄭鼠兒一直埋著頭,一聲不敢言語。

有天走累了,夜裡剛各自躺下歇息,誰都睡不著,卻都不願出聲。漆黑中,鄭鼠兒忽然低聲說:“你們知道我自小經過些啥?”

眾人都沒應聲,只有烏扁擔悶聲問:“啥?”

“你們比我膽大,不過是命好,沒嘗過那些滋味。”

“啥滋味?”烏扁擔又問。

鄭鼠兒卻不再吱聲,這之後也再不說起。

這時,他躺青草窪裡,眼皮微閉,夕陽透過人縫,斜照在他乾瘦的臉上,映出一些紅暈。他嘴裡雖含著蘿蔔,神情看上去,卻像是大大鬆了口氣一般。他活著時,肩臂總是縮著,兩隻手隨時緊攥,搓個不住。這時雙臂伸展,手掌攤開,像是累極的人終於躺倒在床上。

柳七心裡暗想:至少,你再不必怕了。

暮色漸濃,街邊店肆漸次點起了燈。

犄角兒和阿念一起來到定力院南街。到了街口,犄角兒向街角一家茶肆打問宣主簿家,那店主卻極不耐煩,擺了擺手,話都不願答。犄角兒一愣,剛要再問,那店主卻轉身進去了。

“我們點兩碗茶!”阿念卻高聲喚道,“你這裡最好的茶是啥?紫筍有沒有?白乳呢?勝雪呢?”

那店主回過頭,驚望著阿念,連連搖頭。

“龍芽呢?雪英呢?銀葉?金錢?都沒有?”

“這都是御茶,我這小店哪裡敢有?”

“那你店裡最好的是啥?”

“峨眉雪芽。”

“小芽還是中芽?”

“那兩等太金貴,我這裡客人消受不起。最好的只有紫芽,一槍兩旗。”

“多錢一盞?”

“十五文。”

“點兩碗。”

“是,是!”店主忙朝裡頭吩咐,“點兩杯紫芽!”

“這會兒問你一些話,成不成?”阿念笑眯眯問。

“實在對不住兩位小哥小姐兒,將才失禮了。不是我不願答,這兩個多月,來我這裡打問的人實在太多了,我這對耳朵都快被問聾了。”

“哦?都是來打問宣主簿的?”犄角兒忙問。

“可不是?自從他出頭編那個《百工譜》,京城各行各業蜂子尋蜜一般,全都湧了來,一天都沒消停過。”

“都是來巴附他?”

“可不是?一行只選一家。錄進那譜裡,就如狀元登科一般,誰不拼了性命來爭這名位?那宣主簿原先只是個小窮官兒,一家十來口,擠在賃來的那院小宅子裡,平日連乞丐都難得上他家門。今年卻陡然就成了舉子們求籤祈符的二王廟一般,請託的人把那破門扇都擠壞過幾回了。”

“這會兒他可在家?”

“沒。這個月初一,他一早出門後,再沒見回來。他家人正在四處哭著尋呢。連官府都差了許多人查詢,已經十來天了,仍不見人影兒。”

州橋夜市燈火盡都亮了起來,食客遊人們也漸漸湧來。

夜市東頭相國寺橋口一家小酒店裡,牛慕吃醉了酒,趴在桌上正睡著,被店主人輕輕拍醒:“客官,夜市開了,小人店裡只有這幾張桌,全仗夜市招些買賣。您若實在困,後頭有張鋪,您去那兒睡一會兒?”

牛慕迷迷糊糊睜開眼,擺了擺手,從袋裡抓了一把銅錢丟到桌上,搖搖晃晃站起來,慢慢出了店。迎面卻見一頂轎子停在街邊,轎簾掀開,一個女子走了出來,寧孔雀!驚得他頓時一顫,再一細看,認錯了,只是身形衣飾有些像,眉眼要歪醜許多,像是把個醜婦的頭安到了寧孔雀身子上。

他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引得那婦人怪瞅了他一眼。他笑著問:“這位娘子為何驚怪?莫非如《詩》中所云:‘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

“賊猻,你胡搗什麼?”轎子邊一個錦服中年男子大步走過來。

“她瞅我,我問她,干卿何事?豈不聞‘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啊!”

那男子一巴掌揮過來,正中牛慕左臉,牛慕頓時摔倒在地。那婦人忙拽住男子往夜市去了。

牛慕費力爬了起來,也不管四周人圍看,忍著嘴痛,仍大聲吟哦著《詩經》句子,搖搖晃晃往前行去:“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吟至後來,竟如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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