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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

——蘇軾

寧孔雀坐在繡架前,輕拈繡針、細引烏絲,在白絹上慢慢繡著。她繡的不是花鳥,而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去年,她夫妻兩個約了姐姐、姐夫去東郊賞春,回城時經過爛柯寺,姐姐寧妝花要燒香,他們便陪著進去。她從不信這些,不願進佛殿,便獨自在院裡看那株梅樹。樹枝頭一隻小蜘蛛懸著絲落到她頭上,她忙一把掃掉,連發髻上那支青玉孔雀簪也拍落在地。這是京城第一玉匠、天工十八巧裡頭的“玉巧”裴蝦鬚特地為她雕造的,裴蝦鬚鏤雕功夫精至毫末,陰紋纖細圓勁,如同蝦鬚,因此得了個“蝦鬚雕”的名號。寧孔雀忙撿起玉簪一瞧,見簪上沾了許多灰塵,尤其那些細縫裡,灰塵鑽進去拭都沒法拭。而那隻小蜘蛛則在不遠處慌逃,惱得她過去一腳狠狠碾死了。

這時,身邊忽然有人感嘆:“花落不因蜂蝶去,風起何關燕雀來?阿彌陀佛。”

她扭頭一看,是個小和尚,左手合十,右手拿著卷經書,瞧著溫文和善。她雖沒聽懂小和尚唸的是什麼,卻也知道他是在責怪自己不該殺生,便反駁道:“是它來招惹我,你倒來怪我?”

“道是怨鶯啼春亂,只因心事難與言。阿彌陀佛。”

寧孔雀聽了,心忽而一顫。許多夜晚,終於繡完當天的活計,又將家中裡外都安排停當後,她才能回到臥房,坐在繡墩上歇口氣。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始終那般疲憊,像只用舊的繡枕一般,裡頭空洞洞,填滿了委屈。這委屈跟姐姐都沒法說,日日堆積,化成百樣焦躁,隨處發作。她自己其實不願這樣。

她不敢再輕忽這小和尚,忙斂容恭問:“請問小師傅法號?”

“小僧弈心,多舌唐突,還請女施主寬恕——”弈心望著她,眼神中隱隱有些關切,“這部《心經》請女施主收下,若有煩惱,默誦一遍,有寧神靜心之益。”

“可我識不得幾個字。”

“不識字更好。佛法不在文字言語中,只在一心清明間。”

她沒再推辭,道過謝,雙手小心接了過來。回去後,她掀開那經書,見大半字都不認得,但一想弈心小和尚那話語神情,料必不會誑人,便另請木匠制了一張繡架,裁了三尺白絹,繃在上面。心裡躁鬱時,便坐下來,用墨絲將那經書上的字一個個繡出來。果然如弈心小和尚所言,只要坐下來繡這經書,心頓時便能清靜下來。一年多來,她已經繡了十幾幅,繡好一幅便拿去賣給繡坊。她繡的《心經》價自然高,一幅甚而賣到十貫。她六七歲便開始跟著父母進絲絹、賣錦緞,自小便養成分文必爭的性兒。然而,賣繡經的錢,她一文都不願用,全都拿去施捨給窮苦之人。這成了她抒瀉心中躁鬱的唯一渠路。

不過,今晚她不是由於躁鬱而繡經,相反,她從沒這麼安悅過。嫁給丈夫牛慕三年多,就像是嫁給了一隻會走路的空袋子一般,不但絲毫沒有助力,反倒要日日往這袋子裡填米填肉,填滿後又得揹負它度日。直到今天,這個丈夫終於像丈夫了。不但願意替她分擔憂愁,那言語神情間一衝而起的男子氣概,更讓她一直強撐了許多年的心終於能歇一口氣。雖然牛慕那樣一個人,百事不通,恐怕也打問不出什麼。不過只要他有了這心,她已極知足。

她坐在繡架前,反覆回想丈夫臨出門前那些話語和笑容,一個人不由自主便露出笑來,甚而連姐姐失蹤的事都暫忘了。

眼看著窗外天越來越黑,她漸漸有些擔心起來,不知丈夫去了哪裡。正在憂心難寧,忽然聽到院門砰地被撞開,接著便傳來丈夫的叫嚷聲,她心裡一沉,丈夫似乎吃醉了。

她忙起身迎了出去,見丈夫歪坐在門邊,靠著門框,扯著嗓高聲念著什麼“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她頓時愣在堂屋前,像是炎夏天猛然被凍雨澆透。婆母聽到,也忙趕了出來,見到兒子這樣,掙著老腿急步過去罵道:“呆繭兒,你這是造死啊!寧家姐姐不見了,你卻出去灌尿湯,還敢在這裡高呼大嚷的!”

牛慕卻似乎沒聽見一般,抬起頭望向寧孔雀,嘿嘿怪笑了兩聲,隨即拖著舌頭罵道:“女子四德,除了婦功,你算略盡了些本分,其他三樣,婦德、婦言、婦容,哪一樣你沾得上半毫?三年了,連個鳥卵也懷不上,你是想讓我牛家斷後?我容讓你三年,已容讓夠了。你若再不悔改,我也便再無恩義,一紙休書,逐你出門。”

寧孔雀直覺得這些話,一字一字,利箭一般,盡都射向自己胸口,射穿了心。她凍住了一般,分毫動彈不得,淚珠一顆連一顆大滴滾落。

張用坐在門檻上,搖著扇,彈著舌頭,略想了一陣。

這蘿蔔案藏了許多鬼,但此鬼非彼鬼,乃是有人扮鬼。他最愛的便是揭破這人間之鬼,因此興致大漲,連水運儀象臺都暫且靠後了。

他站起身,一把扯起胡小喜:“鼻泡老弟,走,去力夫店!”

胡小喜有些詫異:“都已過二更天了。”

“茶待蟄後,姜趁霜前,捉鬼正要夜半時。犄角兒,拿燈籠,咱們租驢子去。”他又望向仍坐在院裡垂頭落寞的柳七,笑著說,“楊八兄,你也一起去!”

柳七先是一愕,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他是在替自己遮掩身份,便忙站起身。

“小娘子沒找見,我睡不著,我也要去。”阿念回頭看了一眼仍在廊下揀豆子的區氏,望向張用,臉露哀求。

“好!”

“謝謝張姑爺!我另取一盞燈籠。這盞不能拿出去。幾年前,官家見了小娘子刻絲,愛得了不得,特地賜了這盞燈籠,讓內侍送來的。小娘子說官不官家的她不管,但這上頭繡的這隻翠鳥神態極好,她夜裡吃碧光酒時,專要點這盞燈。有天還吟了句詩呢,說‘柳借春光吟翠鳥,花憑細雨謝東風’。”

張用聽到那句“官不官家的她不管”,心裡一動,越發覺得朱克柔這女子堪可為友。

阿念慌慌跑進堂屋,片刻後又快步跑了出來,手裡提了盞白絹圓筒燈籠,上頭繡了一叢蘭草,草葉上一隻紅殼雙叉角的甲蟲:“上回找不見那隻獨角仙,我傷心了兩天。小娘子特地給我繡了這隻獨角仙,讓我拿到白虎橋燈籠顧家,請天工十八巧的‘燈巧’顧星山繃了這隻燈籠。張姑爺,你瞧,這隻獨角仙和我丟的那隻一模一樣。”

“難怪你愛梳這雙叉髻,犄角兒偏又叫犄角兒,你們兩個叉叉對叉叉,正好一起去叉鬼,哈哈!”

張用大笑出門,搖著扇大步走在前頭,胡小喜忙牽了驢子,跟著其他三人快步跟在後面。到了巷口,那王家轎馬店已經吹燈關門。張用用力拍門,叫醒店主,讓犄角兒付錢,租了四頭驢子。五個人騎著驢,一路鈴聲伴月影,向東水門外行去。

途中,犄角兒將“天工十六巧”齊聚銀器章家、工部那個宣主簿失蹤不見的事講給了張用,張用聽了,越發歡喜,這事環扣環、謎纏謎。兩邊又都和朱克柔有關,正好一處勘破。

過了虹橋,來到力夫店時,店門也已經關了。張用跳下驢,又用力拍門。半晌,店門開了,店主單十六端著油燈,一臉納悶。

“單老哥,那個八八哥死了沒有?”

單十六才搖了搖頭,張用已從他手裡搶過油燈,徑直朝裡走去。他常來力夫店,知道廚子住的小宿房在右邊靠裡,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一股羶臭味立即撲鼻而來。靠門這頭炕上,一個人光著乾瘦脊背騰地坐起身,是那個瘦廚子,瞪著睡眼驚望。張用並不理他,見靠裡牆那頭還躺著個人,便走了過去,湊近舉燈一照,見那人面色青灰,發如枯草,緊閉著眼,眉頭擰皺,嘴唇焦裂,脖頸處包著一條青絹,浸出黑褐藥汁。他伸手摸了摸額頭,極燙,便問那瘦廚子:“他醒來過沒有?”

瘦廚子忙說:“一直這樣,只昏昏怔怔說渴,我餵過幾道水了。”

張用又湊近解八八脖頸,輕輕揭開包紮的青絹,粘附的藥膏隨之也翻卷起來,露出底下傷口,緊靠著喉頭,有三寸多長,已經用細絲線縫合,但傷口烏紅,有些膿腫。喉頭左上方,還有一處小傷痕,斜斜一小道,不深,血已凝住。張用看了,心裡一動,閃過一個念頭,笑了一下,湊近那青絹嗅了嗅,又重新輕覆到傷口上,回頭問:“敷的什麼藥?”

單十六已跟了進來,忙答:“是趙太丞看治的,敷的是南星散,另還開了內服的麻黃散,用溫酒餵過兩道了。”

張用閒來愛讀藥書,一聽便知道,這兩道方子都來自三年前官家詔令太醫局編修的《聖濟總錄》,這內服外敷兩個金創方子都只是止血止痛。解八八這時顯然是疼痛脹悶、陽虛熱燥,便說:“明天換個藥方試試,白薇散內服,磁石散外敷。趙太丞應該知道。走,咱們到外頭去。”

他剛轉身就見柳七和胡小喜、犄角兒、阿念都擠在門邊朝裡張望,柳七眼中閃著憂懼,他朝柳七微點了點頭,便朝外走去,那幾人忙讓開了路。

走到外間店裡,張用用油燈照了照地上:“這地上血跡清除了?”

“嗯。”單十六忙跟過來,“解八八脖頸上那血泉湧一般,這門邊淌了一大攤。我替他捂那傷口,帕子和布全都溼透了。葛大夫來才勉強止住了血。我知道這兇案場地不能亂動,一直留到上午程介史來檢視過,又喚了仵作來查驗記錄過後,這才讓渾家清洗掉了。”

“其他地方還有沒有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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