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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拙系乎用之者。

——沈括

程門板清早起來,穿了衣服走到外間,見妻子於氏已端著盆水過來,擱到院邊盆架子上,扭頭笑著說:“洗臉吧,早飯已經備好了。”

程門板見她眼含歡悅,知道她是為昨晚買回來的那四個燋酸豏。自己只做了這一些兒,妻子便已歡悅得這般。他心裡又一陣愧疚,甚而有些惱。他裝作沒瞧見,低著眼走過去,埋頭去洗臉。他家其實僱了兩個丫頭,一個幫著看店,一個照管家務。於氏卻始終要自己親手操持程門板的飯食、衣服,乃至洗臉、洗腳水。程門板說了許多回,於氏都不肯聽,只說:“娶婦娶婦,漿洗縫補。你娶的是我,又不是那丫頭。”

這世上之人,包括父母在內,程門板都從沒有愧疚,唯獨這妻子,虧欠日積月累,漸漸如山一般。這時,妻子又拿著乾淨帕子在旁邊候著他。他把臉埋在盆裡,不停撈水洗臉,不願抬起頭,但又不能一直這麼洗。實在無法,只得停手,板著臉不看妻子,從她手裡接過帕子。妻子仍候在旁邊,他從眼角瞥見妻子眼裡仍含著歡悅溫柔。他越發不願直視,胡亂揩了臉,將帕子丟到妻子手中,正要轉身,一個人穿過前邊店鋪,快步走到後院,大聲說:“程介史,城東南又發生了一樁蘿蔔命案!”

是他手底下另一個小吏,二十出頭,瘦瘦的臉,一雙大眼,翻嘴皮,露出兩顆大門牙,牙縫極寬,說話有些漏風,人都叫他範大牙。

程門板聽了一驚:“城東南哪裡?死的是什麼人?”

“陳橋門外青林坊,我家離那裡近,那裡的坊正讓人去給我報的信。死者叫馬百,是個箍桶匠。”

“澶州頓丘人?”

“是。介史如何知道?”

程門板沒有應聲,扭頭望了妻子一眼,妻子略有些掃興,但仍輕聲問:“吃了飯再去吧?”

“不了。”程門板搖搖頭,避開眼,轉身向外快步走去。

於氏卻趕上來說:“好幾裡地呢,租驢子去吧。”

他剛要擺手,妻子已經快步趕到前面,出店過街,走進斜對面那家轎馬店。程門板無法,只能在店首停腳等候。片刻,一個小廝牽了兩頭驢子過來,將挽繩分別交給他和範大牙。他只能伸手接過,臨上驢子時,又回頭望了一眼妻子,妻子站在那轎馬店門口,望著他笑著招了下手,笑容親暖。他心裡微一顫,卻不願妻子發覺,更不願範大牙看到,只微擺了下手,騎上驢子便走。

只要關涉人心人情,程門板始終不知該如何應對,他想把心思移到那蘿蔔案,卻難以專注,一路都有些悶鬱。範大牙不似胡小喜那般靈敏,卻勝在不多語,只默默跟在後面。

一路無話,出了陳橋門,來到青林坊,這裡是一大片農舍,大多都賃給小匠人、小經紀們居住。剛走進中間那條土街,就見前面不遠處一座村院門前圍了許多人。其中有人回頭見到他們,忙說:“官府公人來了!”

眾人讓開了一條道,程門板過去下了驢子,徑直走了進去。院子不大,卻站了許多人,正在議論。一個五十來歲身穿青綢衫的男子迎了上來,程門板以前見過,是這裡的坊正,姓裴。

“程介史,您來了就好了。這家主人叫史三,就是他——”裴坊正回身指向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那漢子滿臉憂怕,“史三賃了最左邊那間房給一個叫馬百的箍桶匠,已經住了兩年半了。房錢一月一付,今天正好是交房錢的日子,史三怕馬百起得早,走了碰不上,就早早起來喚馬百。屋裡亮著油燈光,馬百卻不應聲。他從窗紙縫裡往裡覷看,卻見馬百竟死在裡頭。他慌了神,忙去喚我。我趕過來一瞧,那馬百死狀好不可怖。那房門從裡頭閂著,推不開,我不許他們亂動,趕緊叫人去給您報信。你過來看看……”

程門板跟著走到最左邊那間小房,只有一扇窗,窗紙裂了幾道口子。他湊近一道紙縫,撥開朝裡望去,昏暗中,一眼看到裡頭一個瘦臉漢子仰著頭僵在那裡,相隔不到一尺遠,嘴裡插著一根紅頭蘿蔔,脖頸上一道深口子,血淌滿了胸口。

程門板雖已預知,這麼近猝然看到,仍驚了一跳,幸而沒有叫出聲。他暗呼了口氣,又仔細環視,原來靠窗擺著張小木桌,那漢子坐在桌邊一張椅子上,正側對窗戶,頭仰靠在椅背上。

程門板回頭問那個史三:“這人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

“大概過了二更天,我們都已經睡下了,給他留了院門。只迷迷糊糊聽見他開門進來,閂好院門,進了自己屋子,跟著也閂了屋門。”

“只他一個人?”

“嗯。”

“再沒有開門關門聲?”

“沒有。”

“沒聽到其他響動?”

“沒。”

“你早起看到裡頭亮著燈?”

“嗯。剛剛才滅的,該是油燒盡了。”

程門板走到那門邊,推了推,裡頭閂著,推不開。他回頭吩咐範大牙:“把門撬開。”

範大牙忙從袋裡掏出一把小刀,蹲到門邊,把刀伸進門縫,慢慢撥開門閂,而後起身讓到一邊。程門板輕手推開了門扇,一股黴味混著汗臭味撲鼻而來。他先朝裡上下左右仔細檢視了一圈,並沒發現什麼,這才小心走了進去。屋裡極狹窄,靠裡牆是一張舊木床,一床舊被子疊放在床頭,舊褥子平展展的。門後是一隻舊木櫥。右邊靠窗則是那套桌椅,死者馬百仰靠著椅背僵坐在那裡,桌上有個粗陶燈盞,盞裡的燈油已經燒乾,只剩一小根焦黑的燈芯。

他在屋裡四處檢視,並沒見到任何可疑之處,更不見兇器。木櫥裡只有幾件破舊衣物,底下壓著個小布袋,裡頭有四陌銅錢。他又彎下腰去看床下,只有一雙破麻鞋、一捆麻繩、幾塊木條,其他再沒發現什麼。

難道是鬼?他心裡一陣發寒。前三起蘿蔔案多少還能想象兇手,到這一起,門窗緊閉,毫無聲響,又一直點著油燈,人卻被殺。這案子越來越詭異,也越來越無痕跡,根本不知該從哪裡入手去查。

他站在屋子中間,煩悶不堪,回頭又望向那死者,死者右手垂在腿邊,左手攥成拳搭在腿上,拳頭裡似乎捏了件東西。他忙過去,抓起那隻手,用力扳開僵指,裡頭是個舊絹團。他用力扯出那絹團,包著些東西,他忙開啟一看,是十來顆蜜餞果,早已乾透發黑生黴,聞著微有些甘香酸澀,似乎是烏李。

他越發納悶,不知這人捏著這包烏李做什麼。皺眉尋思半晌,也猜不出其中因由,便揣進懷裡,又環視了一圈屋中,再查不出什麼,便板著臉、挺直揹走了出去,隨手帶好了門。

裴坊正、史三和其他人都站在門外瞅著他,他沉聲吩咐裴坊正:“這家主人男女老幼全都監看好,不許走掉一個。這屋裡也不許人進去,等仵作來查驗。”

史三聽了忙叫屈:“我啥都沒做啊!”

程門板卻不理他,徑直朝外走去,範大牙忙跟在後面。程門板騎上驢子,一直挺著背,不讓人看到絲毫煩亂,心裡卻墜了塊大石一般,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哪裡,只能驅驢先離開這裡。

行了約半里路,迎面一個後生騎著驢急急趕來,是胡小喜。

胡小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惹了禍。

昨天半夜,他跟著張用去那宅子檢視完後,才走到大路上,張用忽然躺倒在大路中間睡起覺來。他驚愣之極,笑癖險些發作。阿念忙問犄角兒,犄角兒卻只苦著臉說:“他常常這樣。”隨即下了驢子,從袋子裡取出一卷東西,展開鋪到張用身邊,是一塊薄氈。而後他彎下腰用力推張用,張用竟已睡死,任由犄角兒把自己推了個滾兒,躺到氈子上。犄角兒又取出另一個卷兒展開,是塊薄毯,他小心蓋到張用身上,而後坐到張用腳邊,抬頭說:“你們先回吧。”

“他這樣睡一夜,你就守一夜?”阿念忙問。

“嗯,他得天亮才能醒來。”

“我家小娘子莫說躺在大路上,自家的床,被褥若換新的,都先要漿洗幾道,大太陽下曬三天,再拿花蒸香薰過,還得好幾夜才睡得著。這往後若成了親,兩個人可怎麼過?唉……至少也該把張姑爺挪到路邊吧?怕車馬過來踩到。這兩位大哥,一起幫忙抬抬吧。”

胡小喜一路上都在偷瞧阿念,覺著她和常日見的那些女孩兒大不一樣,生得甜糯,又愛笑,膽兒還格外大。他竟有幾分動心,聽到阿念求助,像著了魔怔,忙下了驢子,回頭招呼跟在後面那個姓楊的。那人性子極冷淡,聽見招呼,略遲疑了一下,才懶懶下了驢。兩人一起走過去,犄角兒抱頭,胡小喜和姓楊的各抬一隻腳,將張用抬了起來。阿念忙扯過薄氈,鋪到路邊一塊草地上。三人將張用抬到那裡放平,犄角兒又拿過薄毯蓋好。自始至終張用都睡得極沉,還輕吹著氣哨兒,三五歲孩童一般。胡小喜心裡不由得叫苦,自己大半夜不歇覺,平白跟著這麼一個癲人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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